第32章
慕容沖思量着如何除去姚苌時,苻堅正齋戒沐浴,準備面見前世大費周章得到的高僧鸠摩羅什。
此生,苻堅因早早修佛,群臣體會上意,竟早早提出要攻打龜茲,比起前世提前了不少。
上一世,苻堅命人在涼州修建鸠摩羅什寺,可還未來得及與這位高僧論道,自己便身死國滅,白白便宜了姚苌。
如今,他幹脆命人将鸠摩羅什請到長安,讓其自己選址建寺。在長安城游走數日後,鸠摩羅什選于“圭峰山下逍遙園中千畝竹林之心”以茅草修建一寺,自名為草堂寺。
正逢佛誕,苻堅便決定駕臨草堂寺,去會一會這個前世無緣得見的一代宗師。
可還不待他起駕,致遠托着個木匣子前來禀報,“陛下,阿房侯的消息。”
“哦?”苻堅立時頓住腳步,“可是大捷的消息,不是,不可能這麽快。”
“是一封軍報,還有個匣子,阿房侯說也要陛下親啓。”
苻堅先看了眼軍報,取朱砂圈閱了,便放置一邊,轉頭去看那木匣——那木匣用上好黑檀制成,雕工極其精美,镂月裁雲一般。
打開見是一塊通體雪白的玉佩,上雕雲紋祥鳳,華美異常。
“當真是個寶貝,”致遠也是個識貨的,“阿房侯可是費了心了。”
苻堅摩挲着那玉,只覺觸手溫潤滑如凝脂,再看透白玉色,也不知想起什麽,眸光一黯,心卻是亂了。
“不可讓高僧久候,起駕吧。”不及多想,苻堅下意識地将玉佩揣在袖中。
“陛下。”鸠摩羅什之父出身天竺高門,其母為龜茲公主,故而長得高鼻深目、俊美倜傥,氣度也是高華不凡,見了苻堅也不卑不亢。
苻堅雙手合十見禮,“朕以佛門弟子身份而來,法師不必多禮。”
鸠摩羅什剛來中原,漢話還說不太利索,旁邊的小沙彌便在一旁為他翻譯。
苻堅聽他講了一會經,發現果然是妙不可言,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就有中書舍人來報,“陛下,涼州戰報。”
“報。”
“阿房侯于洪池大捷,親自将敵将馬建斬于馬下!”
苻堅一時間又是驚喜,又是快慰,又有些自己都難以洞察的驕傲,故作平淡道:“賞。”
鸠摩羅什默然看了會,輕聲慨嘆了一句,小沙彌看着苻堅,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苻堅留意到,笑道:“朕為人從來寬和,不管法師有何高見,朕都洗耳恭聽。”
小沙彌這才顫聲道:“法師說,就憑方才那封信,就可以看出陛下塵緣未斷,此生恐怕永無佛緣。”
天下誰人不知,大秦天王一心向佛,鸠摩羅什公然毀謗他未有佛緣,還不知會招致如何的彌天大禍,一旁侍候的致遠等人跪了一地,戰戰兢兢地就怕苻堅動怒。
苻堅卻愣在當場,重生以來的心事被人輕易拆穿,饒是他度量過人也覺得面上挂不住,愠怒中還帶着幾分赧然,連袖中那塊雲紋鳳佩都隐隐發燙。
可苻堅畢竟是苻堅,再如何不快也不會遷怒于人,最終苦笑道:“想不到就連素未謀面的法師都看得出麽?”
鸠摩羅什淡然而笑,“恐怕這便是陛下的執吧。”
“執……”苻堅沉吟品味,“不錯,敢問法師,朕該如何破執?可有經典闡明此法?”
“有一部經,名曰大明咒經,不過貧僧自己都還在領悟之中,還未來得及傳譯。”
苻堅雙手合十、微微欠身,“請法師長留長安,弘揚佛法,為朕破執、為大秦衆善男女解惑、度化蒼生。”
鸠摩羅什神情淡漠,不悲不喜。
料到他這般反應,苻堅又道:“如果法師不喜歡長安,也無甚要緊,只要法師留在大秦,任何州縣均來去自由,可任擇一處收徒授課,聚衆譯經。”
他如此禮遇,鸠摩羅什依舊淡淡,只行了個禮,“長安甚好。”
苻堅不禁在想,前世被迫破戒時他是否也是這般神情?
真正的佛陀是否就是這般摒棄悲喜愛恨、再無貪嗔欲念,有如木雕泥塑?
離開草堂寺時,長安下起了雨,苻堅看着霧氣氤氲的長安城,忽而想起慕容沖極喜歡聽雨,不管是前世枕在自己腿上小憩,還是今生在自己案邊随侍,但凡下雨時總會格外沉靜。
前世自己問過他因何愛雨,他卻鑽進懷中撒嬌,避而不答。
後來先隔天涯,再隔陰陽,唯一一次會面又是陣前城下,更是不曾再問,現下想來,一同聽雨也算是他們糾纏十餘載中罕有的一點溫情,不明所以,也算憾事。
苻堅伸手接住冰涼的雨,輕聲道:“致遠,取筆墨來。”
遠在姑臧的慕容沖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苻堅的書信,心中雀躍難以言喻。苻堅雖遣人一路送來吃食衣物,可從未給自己寫過只言片語,不知此番又有何事交待。
慕容沖拈着信箋,遲遲不打開,他猜想苻堅定然是問他姚苌之事,可又隐隐希冀苻堅能說兩句私事,哪怕是再平淡無奇的寬慰關切,而不是公事公辦,開門見山地催着他去殺人越貨。
心情複雜地拆開信箋,慕容沖不由愣住,看向前來送信的驿使,“你來時,長安可是在下雨?”
“正是。”
“哦。”慕容沖笑了笑,“下去歇息歇息,明日過來取信。”
他身旁下人給了賞銀,那驿使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慕容沖将那信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才确認自己不曾讀錯,字裏行間也并未嵌任何暗語,苻堅大老遠地差人送信,就是為了問自己為何喜歡聽雨。
慕容沖忍不住笑出聲來,他一直都在想,他于苻堅是否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這世上,苻堅只會為一人大費周章,只是為了問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慕容沖認認真真地答了。
風花雪月,長安與邺城處處不同,可唯有雨聲,卻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