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狗崽子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顧念沒有碰上殺人放火,倒是碰上了個小綁架犯。
那是蛇出現的第二天晚上,白天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程建民夫婦都沒有回家,村裏一大早就熱鬧的很,天放晴了,窩在家裏很久的老弱婦孺,在村長的帶領下在村口迎接着什麽。
孩子們高興的蹦蹦跳跳,就連隔壁那不合群的小狗崽子,都早早的去了村口,站在人群外,眼神陰森森的看着前方。
到了半上午的時候,遠遠的,一個孩子打頭沖出去,口中用這邊方言喊着“阿爹”。
“阿爹!是阿爹回來了!阿娘,快看,是阿爹回來了!”
“我兒子,我兒子回來了,慧英,你看看,我怎麽瞧着我兒子瘦了許多,是不是我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了?”
“巧大娘,您看您說的,開山隊是去挖山搬石頭的,都半個多月了,能不瘦嗎。”
顧念在後面聽着,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村裏的開山隊挖山回來了,家裏的頂梁柱們回來,難怪全村都出動了,高興的跟過年似的。
一起回來的,還有隔壁狗崽子的娘。
全隊裏,就她這麽一個女性。
只是大家都落的跟難民似的,連臉都不怎麽看得清了,乍一看根本分不清隊伍中誰是男誰是女,也不知道那群老太太都是怎麽分辨出來哪個是自己兒子,哪個是自己孫子的。
狗崽子他娘回來,狗崽子面上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臉依舊臭的跟誰欠他八百萬似的,要不是眼睛亮了許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迎接仇人。
程家小傻子看誰家都有爹媽,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家爹媽不在,頓時不幹了,嚷嚷着要爹要媽。
周圍大人沒幾個有同情心的,還有一個剛回來的壯年漢子用髒兮兮的手指在小傻子白胖胖的臉上抹了一下,留下兩道黑印子。
“你爹媽要生弟弟妹妹,不要聰子了。”
小傻子一聽,哭鬧的更起勁兒了,倒在地上翻來翻去,嚎的人耳朵疼:“不,我不要弟弟妹妹,我要爹媽,我要爹媽,不要弟弟妹妹,嗚哇哇!”
“長山,你怎麽還欺負一個小孩子,趕緊回家扶着你媽,咱回家去!”
長山叔嘿嘿一樂,上去就扶着巧大娘:“媽诶,我出去這段時間,可想死你了!”
重民大爺敲了下兒子的頭:“都是做爺爺的人了,還沒個正經。”
“诶,是是是……诶?”長山叔忽然反應過來,“阿爹你說啥?”
文林正窩在自家媳婦兒身邊,悄咪咪的趁着別人不注意,摸摸媳婦兒的手:“慧英,這段時間我不在家裏,辛苦你照顧我娘和爺奶了。”
慧英眼眶一紅,連忙抹掉眼角的濕意:“你說的什麽話,這都是我這個做兒媳和孫媳應該做的事情,你和爹才辛苦,有沒有受傷?”
“沒沒沒……我身體強壯着……”文山撓頭,正說着,耳邊聽到阿爺說的話,愣了愣,呆呆的看着媳婦兒,頓時瞪大眼睛,聲音顫抖,“媳……媳婦兒?”
慧英臉頰一紅,小聲說:“估摸着兩個多月了,上次我那個沒來,但不敢确定,所以沒說。”
“我要做爹了?”文山頓時驚喜交加,“哈哈哈哈,我要做爹了,我終于也要做爹了,哈哈哈哈!”
“文山恭喜啊,媳婦懷孕了,你也要做爹了。”
“嘿嘿嘿,哈哈哈,同喜同喜!”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從顧念身邊經過,每個經過她的人,都要側目看她一回。
“這是誰家親戚?”
“不知道……”
“聽說是個流浪兒,這兩天一直在村子裏,也是可憐。”
“自己都吃不飽了,有什麽可憐的……”
“回去回去,媽給你們包了肉餃子,肉餡足足的。”
“真的啊,還是媽對我們最好!”
……
顧念舔舔嘴唇,她也想吃肉餃子了。
人群散去,只留下顧念四人。
顧念和小傻子離得遠,小傻子見沒人理自己,似是沒趣,自顧自爬起來,巴巴的跟在那戶說要吃餃子的人家後面,怎麽趕都趕不走。
顧念看了熱鬧,見人群散了,便也離開此地,不然看到那狗崽子,她就想起昔日‘仇恨’,忍不住牙根癢癢。
“巢巢,媽回來了,給媽抱抱,這段時間媽想死你了。”
何寡婦蹲下來,抱住腦袋歪着不知道在看什麽的兒子。
狗崽子,也就是巢巢聞聲,轉過頭,抿唇一聲不吭,只是落在兩側的手,輕輕的放在了媽媽腰間的衣服上。
無論是開山回來的母親,還是一聲不吭的孩子,都瘦的讓人心酸。
母子倆回到家,何寡婦把大門關上,這才把藏的嚴實的一塊包着的手帕拿出來,手帕解開,上面放了十幾個硬幣,壓低着的聲音略顯激動:
“巢巢看,咱們有錢了,媽媽賺了好多錢,明天就能給巢巢買肉吃。”
其實也沒有幾個錢。
現在市面上使用的貨幣是銀元、銅元和銅幣。
由于發行的銀元大小不同,一個銀元可以兌換一千到一千三百個銅錢。
一個銅元可以兌換八個銅錢。
手帕裏包着的硬幣,沒有一個是銀元,就連銅元,都不到五個,其餘都是銅幣。
巢巢定定的看着媽媽,不點頭,也不搖頭。
何寡婦看着這樣的兒子,忽然眼眶一紅,拳頭捏緊,硬幣擱的掌心疼。她勉強笑笑,伸手想要摸摸兒子的臉,可兒子卻後退一步,仍舊沒有任何表情。
之前在外面,可能是母子分離太久,巢巢想媽媽了,才會讓她抱了那麽一會兒。
現在反應過來,卻是不讓碰了。
何寡婦連忙收回手:“對不起,巢巢,媽媽忘記了,媽媽這就給你去做飯,這就去。”
說着,沖進廚房,雙手撐在竈臺上,眼淚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何寡婦不是這裏人,前幾年戰争還沒平息下來,她挺着一個大肚子混在難民群衆一路向南逃,路上在好心人的幫忙下,生下了孩子,因為某些原因,取名‘巢巢’。
何寡婦長的漂亮,這一路上,她怕孩子被搶走當口糧,又怕自己被流氓看上給禍害了,擔驚受怕之下,還要找糧食喂飽自己和孩子,每天累的閉上眼睛就怕再也睜不開,便沒顧得上孩子,也沒跟孩子怎麽交流過,讓孩子在她背後背了三年。
直到逃亡到安河村,在老村長的幫忙下在這裏安家。
這裏很安寧,老村長看她們孤兒寡母可憐,在村民們不善的目光中,将這間早年逃亡出去,主人家早已杳無音訊的房子暫時給了她住。
不要租金,但這房子算是村裏的資産,何寡婦不能賣掉,日後若是主人家回來,想要要回房子,何寡婦也必須歸還主人家。
何寡婦很感激老村長,逃難兩三年的她,當時就想有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當她東奔西跑的讨好了村裏幾個長老和村長老婆,終于覺得在村裏站穩腳的那天晚上,她咬牙在街上買了二兩豬肉,跑回家準備給孩子做個白菜豬肉餡的玉米餅子慶祝。
然而,任她怎麽喊,孩子都是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只有将食物遞到孩子面前,孩子才會跟個木偶似的張嘴,機械的吃下去,被噎到小臉漲紅,都一聲不吭。
那一刻,仿若晴天霹靂。
在逃難的那兩三年中,何寡婦不是沒有感覺到不對勁兒過,只是當時她的全副心思都在怎麽活命上,每天提心吊膽怕在哪個晚上被拉走當成人.肉吃,一天的睡覺時間還不到四個小時。
加上長時間處于饑餓吃不飽的狀态,腦子也昏昏沉沉的。
因此一開始孩子哭的時候,她還會緊張的捂住孩子的嘴巴,又是嚴厲又是哀求,讓孩子安靜一點,千萬別引起別人的注意。
一來二去,漸漸的,孩子越來越安靜,有時候趴在她的背上,一連好幾天,都可能一動不動。
當時她沒多想,疲憊之中,只覺得孩子甚是乖巧懂事,知道媽媽的辛苦。
幾十萬到幾百萬的難民中,何寡婦能護着自己和孩子走到安河村,已經是奇跡,再奢求別的也不現實。
可怎麽也沒想到,她拿命保護着的兒子,竟然變成了木偶,除了偶爾會眨一下眼睛,幾乎沒有任何人氣。
甚至連走路都不會。
後來的四年時間,何寡婦帶着兒子,讓他慢慢學會爬行,蹒跚走路,直到如今,他會走了,卻依舊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甚至漸漸轉變成不讓人觸碰。
好幾個夜裏,看着這樣的兒子,何寡婦都差點想要放棄,她實在是太累了。
可以說,如果不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她現在的生活不會這麽糟糕,甚至現在還可能是個在女子學校教書的女先生。
衣食無憂,家人在旁。
可是,看着那張肖似自己,又肖似那個男人的臉,她就狠不下心來。
于是每每想到自己曾經好幾次有過抛棄孩子的年頭,就覺得那樣的自己好可怕,可怕到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可是,背井離鄉的獨自一人帶着孩子在外面讨生活,若是能看到希望還好。
可在巢巢身上,何寡婦看不到希望。
正是因此,她才感覺那麽疲憊。
巢巢站在廚房外,冷漠的看着媽媽壓抑的痛哭着,放在兩側的小手,輕輕動了下。
如果不是生活如此貧窮,能夠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孩子,或許何寡婦便能發現,在努力想要回應的,不僅僅只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