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寧亦惟腦袋很痛,像有幾十枚鋼針,從他的耳垂一路往上,紮進他的皮肉,刺穿骨骼,攪渾思維。
不同場景如迅速翻頁的幻燈片,在他腦中連番跳躍閃現,難以選擇,無法中止。
幻燈片中的主角是書與不斷變化的方程,亮白色的方程式從天幕上往下寫,寫過群山大海,鋪滿整個視野;配角是他的父母、梁崇、周子睿、孔教授,以及其他一些無關緊要的人。
人在方程中游走,寧亦惟想抓住他們,繞過了一道道障礙,打開一扇又一扇數字制成的門。
打開最後一扇門,寧亦惟看見一雙腳,穿着籃球鞋,往上是運動短褲,籃球背心,最後是一張臉。
夜店外的那名男子沖他微笑着的臉。
寧亦惟滿頭大汗地驚醒,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
他在醫院。床邊的簾子沒拉,對面牆壁內鑲的夜燈亮着,照着沙發床,和上頭躺着的梁崇。
寧亦惟平穩着自己的呼吸,盯着梁崇發呆。
梁崇腰上蓋了一層薄被,面向着寧亦惟的方向。沙發床太窄,他睡得好像不太踏實,眉頭皺得五米開外的寧亦惟都能看見。這幾天醫院病房緊張,大套間都住滿了,住院部只有一間普通病房還空着,沒有陪護房,只有沙發床。
寧亦惟心想,梁崇這麽養尊處優,躺得來沙發床才怪呢。
閉上眼睛,寧亦惟又突發奇想,梁崇會這麽心甘情願給孔偬守夜嗎?
肯定不會。
寧亦惟覺得仰躺不舒服,便翻了個身,誰知耳後忽然一陣鈍痛,皮膚随即變得熱熱的,似乎有什麽液體緩緩滑下來。
或許是傷口又流血了,液體緩緩浸透了紗布邊緣,但寧亦惟不想按鈴叫人,因為梁崇這個人脾氣有點大,被吵醒了會不高興的,雖說很多人看不出來。
寧亦惟挪到床邊扯了兩張紙巾,墊在紗布下面,希望血不要流到枕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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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梁崇又找了醫生幫他看過傷口,醫生說寧亦惟的傷比較棘手,因為并不深,實際上刮傷比割傷多,沒辦法縫針,只能消毒後等自然愈合。
寧亦惟的傷口一直好得慢,運動神經也不好,小時候每次上體育課都摔得渾身傷。他父母沒什麽文化,心疼歸心疼,卻沒想過帶他去檢查。
後來有一回,梁崇的母親康敏敏看見了,問起時覺得不對勁,帶寧亦惟去自家開的醫院做了檢查,知道了寧亦惟是遺傳性的凝血功能障礙,便讓醫生開了單子拿給學校,才讓寧亦惟免受遍體鱗傷之苦。
寧亦惟的父母都是初中畢業,十幾歲從山城出來打工,由老鄉會介紹認識,戀愛結婚,在D市紮下了根。
和人合開超市之前,寧亦惟的爸爸寧強在一家機械廠的流水線上做工人領班,媽媽陸佳琴則在梁崇家當住家保姆,負責簡單的家政和雜務。陸佳琴做事勤勤懇懇、為人老實本分,給康敏敏做了兩年保姆,每個月只休四天假,寧亦惟和寧強都沒見過梁家人的面。
寧亦惟和別的小孩不大一樣,他讨厭出門玩鬧,也不喜歡自己的同學,唯一的愛好就是看書學習。他八歲進了郊區一家民工子弟學校,成績太好連跳了兩級,又因為競賽成績突出,被市重點小學的校長讨了過去。
而他第一次去梁崇家,便是在四年級結束,即将去新學校就讀的那個暑假。
當時寧強的突然被分配到北方一個新的分工廠去,帶半個月的新工培訓班。雖說寧亦惟的自理能力不錯,畢竟才十歲,陸佳琴不可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家,只好向康敏敏說了家裏情況,希望老公不在的這十幾天,東家能通融一下,讓她每天晚上回家照顧兒子。
康敏敏聽陸佳琴說完,當即提議讓寧亦惟直接住到家裏空客房中,既不會讓寧亦惟白天吃飯沒找落,又省卻了陸佳琴每天跨半個城區通勤的麻煩。
陸佳琴覺得不好意思,百般推辭,但康敏敏一再堅持,最終還是派司機去把寧亦惟接了過來。
寧亦惟被司機領進梁崇家裏時,梁崇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新聞。他對寧亦惟說的頭一句話是“你好,我是梁崇”。
如今再想起來,寧亦惟發現梁崇這人非常表裏不一。
起初那麽友善挺禮貌的,有教養又不顯得高高在上,對寧亦惟很客氣,後來不知哪天起,好像是一夕之間,梁崇就變得不善良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藥的那一種不善良。寧亦惟抓着紙巾,有些不确定地想,只是不再那麽完美無缺罷了。
從十歲到十九歲,寧亦惟和梁崇參與了彼此許多生活。寧亦惟看過梁崇演講,看過梁崇打架,看梁崇待在病房外和他媽媽坐在一起,守着急救病房裏的父親。寧亦惟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或多或少與梁崇相關。
梁崇絕不像看上去一樣,活得那麽輕松。梁崇的辛苦是難以被分擔的辛苦,而寧亦惟同樣也有自己的秘密與困擾。
寧亦惟認為,比起人前太過完美的梁崇,還是在寧亦惟面前的梁崇更健康一些,哪怕陰晴不定,勝在簡單真實。
兩人生活都不容易,因此寧亦惟寬宏大量,不會跟梁崇計較太多。
寧亦惟耳後微微有些癢,他正在專注地走神,下意識地摸了一把,濕滑溫熱的液體猝不及防沾了一手。他僵了一下,顧不上起床氣不起床氣了,坐起來叫梁崇名字。
梁崇幾乎在寧亦惟發出聲音的下一秒鐘就醒了,他迅速開了燈,走到寧亦惟身旁,俯身問寧亦惟:“怎麽了?”梁崇的聲音帶着沒睡醒的嘶啞。他把領帶摘了,襯衫皺皺的,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起來,小臂上青筋凸起着,不像平時一樣體面。
寧亦惟看着梁崇,攤開手,在暖色的燈光下,手掌上一片顏色不勻的紅。
“我翻了個身,”寧亦惟對梁崇說,“就出血了。”
梁崇怔了一下,擡手按了護士鈴,又去拿了濕巾給寧亦惟擦手。
濕巾磨擦着染了血的手心,寧亦惟感到梁崇下手有點重,看着梁崇低垂着的頭,想了一想,猜測梁崇大概是在擔心,便安慰梁崇道:“我輸過兩百毫升血了,現在流得不多,不會對身體造成很大影響。”
說完寧亦惟發現梁崇臉更黑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還是起床氣。
護士推門進來,看見寧亦惟血痕道道的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她去推了護理車進來,讓寧亦惟躺着給他按壓止血。傷口裂開得不多,過了一會兒,血漸漸止住了,護士就出去了。
梁崇站在牆邊,低頭看着寧亦惟,說:“繼續睡吧。”
說罷便要關燈,寧亦惟趕緊叫住了他:“等等。”
梁崇收回手,靜靜看着寧亦惟,等寧亦惟說話。
其實寧亦惟沒什麽事,只是覺得梁崇今天特別不對勁,狀态不好,寧亦惟想讓梁崇正常點,才沒話找話說:“我睡不着,做噩夢了。”
“夢到什麽?”梁崇從牆邊拉了個扶手椅,坐在了寧亦惟的病床邊,問他,“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寧亦惟腦筋動得飛快,他認為現在是個算賬的好時機,便轉轉眼睛,說,“我夢到你昨天來我們學校接了一個我很讨厭的人,幫他拎書包開車門,特別殷勤。”
“……”梁崇看了寧亦惟一陣,摸了一下寧亦惟的頭頂,說,“你看見我了?”
“沒有,”寧亦惟不承認,“我夢到的。”
“孔偬是我表弟,今晚我外婆生日,”梁崇無奈地解釋,他看起來有點憔悴,問寧亦惟,“看見我了為什麽不叫我。”
寧亦惟眼睛瞥向一邊,答非所問道:“我讨厭孔偬這個人,下次讓他自己打車去。”
梁崇被寧亦惟逗笑了,順口答應,又問他:“你去酒吧幹什麽?”
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寧亦惟選擇岔開話題:“哦對了,打我的那個人怎麽樣了?”
“在派出所拘留了,你不用管他,”梁崇沒被他帶跑,繼續盤問,“現在回答我,你去酒吧幹什麽?”
“啊。我好困。“寧亦惟和梁崇對視兩秒,選擇閉上了眼睛。
半晌,寧亦惟聽見梁崇很輕地笑了一聲,又有什麽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不過介于寧亦惟還是裝睡的狀态,他就沒睜眼。
梁崇就坐在那兒看他,寧亦惟悶了一會兒,憋不住了,只好睜開眼,問梁崇:“幾點啦?”
“淩晨四點半。”梁崇看了一眼表。
寧亦惟睡了也才一兩個小時,但也不知為何,現在沒什麽睡意。他眨眨眼,問梁崇:“你能不能給我爸媽打電話說我周末不回去了?我想住在你那裏,等我好了再回去。”
梁崇說了行,寧亦惟又忍不住繼續刺探敵情:“你和孔偬關系好不好?”
“不熟。”梁崇忽然伸手搭了一下寧亦惟的額頭,好像是試溫度,可能是覺得沒有很燙,便把手收了回去。
“哦,”寧亦惟松了一口氣,對梁崇大方一笑,“他的人品一般般,昨天還陷害了我和子睿,你不要和他過多來往。而且他很笨。”
“是麽?”梁崇語氣中帶着一絲令寧亦惟不滿的懷疑,又緩緩地說,“我聽說他挺聰明的。”
“很笨,”寧亦惟激動地坐了起來,駁斥梁崇,“子睿批到了他的卷子,微分方程交白卷。”
白卷誇張了,但孔偬微分方程學得确實差,寧亦惟認為這種程度的放大是可被允許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別亂動,”梁崇一手扶着寧亦惟的背,一手按着寧亦惟的胸口,把他摁回床裏,給他重新掖好被角,“乖乖睡覺。”
寧亦惟老老實實平躺了回去,看着梁崇似乎想去關燈,又偷偷把手從被子底下鑽出來,拽住了梁崇的手腕。
梁崇手腕有點冰,腕表的鋼帶子硌得寧亦惟手心疼,不過寧亦惟沒松手。
“你陪我睡吧,”寧亦惟說,“不要睡沙發床了,如果你掉下來,就會把我吵醒。”
病床挺大的,能躺下兩個人,也比沙發床舒服一點。
梁崇看了寧亦惟良久,俯身用手遮住寧亦惟的眼睛,或許是靠近了寧亦惟,但寧亦惟看不到,也不知道梁崇做了什麽。
過了幾秒鐘,寧亦惟聽見梁崇的聲音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響起來,梁崇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