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按照時湛陽的要求,邱十裏什麽武器都沒帶,他就像任何被家裏寵大的普通男孩一樣,穿上身整潔好看的衣裳,被他大哥領出家門,去過他的十五歲生日。
車庫最靠外的位置上,停了輛邱十裏沒見過的車,在暮色中隐晦地暈着光,他跟在時湛陽身後走近看,是輛嶄新的梅賽德斯S500。
車燈閃了閃,時湛陽拉開後座車門,橙黃色的照明燈亮起來,将貼了黑膜的玻璃映成平滑的茶色,座位上、腳墊上,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紙盒,至少二十多個,幾乎都快把整車的後半部分空間占滿了。
每個盒子都清一色地被仔細包上了銀灰色軟紙,系了鮮紅的紙帶。
“現在拆還是明天回家拆?”時湛陽轉臉問道。
邱十裏怔了怔,“都是給我的嗎?”
“是啊,我挑的紙,讓他們給我包裝好,想不到包出來這麽土氣,好像超市門口的聖誕老人哦。”時湛陽笑着嘆氣。
“不,不土氣。”邱十裏搖頭,他太激動,反而說不出什麽別的來。單是時湛陽送他的,單是只有一個,他就已經很開心了,更何況現在這麽多,這麽精心,每一個盒子都像一個溫暖安全的小屋,立在他心口上面。
他有一個帶鎖的皮箱,放在床下和枕頭相對的位置,經常被他拖出來擦拭。這些年來,時湛陽送給他的一切禮物,除了幾把常用的武器,他全都裝在裏面,而箱鎖的鑰匙則和他奶奶留下的禦守拴在一起。
甚至是時湛陽随手留的便條,也被他平整地存在相冊中,在這箱子裏有一席之地。邱十裏盼着自己的寶貝箱被填得塞不下的一天,不過現在看來,這一天提前到來了。
“我很喜歡,兄上。謝謝你。”邱十裏又道,眼睛亮晶晶的。
時湛陽短暫地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還是回家再拆吧,ナナ,”他輕輕捏了捏邱十裏的鼻子,把車鑰匙放到他的手中,“反正最大的這個已經拆開啦。”
邱十裏疑惑地眨眨眼。
時湛陽則站遠了點,歪頭挑剔地瞧着這輛锃亮的跑車,“這種車型,十幾歲的小孩開會不會顯老氣?主要是我的第一輛車子也是這樣,我那輛是黑的,開起來還算順手,安全性也過得去。這個是月光石灰色,感覺要時髦年輕一點。不喜歡你就把它也當成禮物包裝。”
邱十裏咽了好幾下口水,才從極大的驚喜,或者說是震驚中平複下來,“……我不會開車。”
“明天開始學啊,至少有一輛自己的車,他們就再也關不住你了。”時湛陽爽朗道,坐上駕駛座,看着正彎腰往副駕駛上鑽的小弟,“等到明年生日,你就該考駕照帶我出去兜風咯。”
邱十裏坐穩,用力拉上車門,難以言說地,他有點不好意思,滿腦子都是時湛陽坐在自己副駕上吹風的樣子。他低頭系安全帶,琢磨着得體的措辭,“我一定盡快練好。”
時湛陽清楚,邱十裏嘴裏的“盡快”就是廢寝忘食地悶頭練,這也正是他最欣賞的一點,這股子認真乖巧的倔勁兒總讓他忍不住想逗他玩玩,“ナナ,加油,”他調整了一下後視鏡,認真道,“如果哪天我倒黴,缺胳膊斷腿半身不遂——總之再也開不了車,還要指望你。”
“兄上!”邱十裏心裏一急,猛地轉眼,正看見時湛陽手腕上那條自己幾年前串的手鏈,那是他在青少年手工課上的作品,這個興趣班也是時湛陽給他報的,說要他散散心,在班上多交幾個好朋友。
當時邱十裏把任務完成得很好,班裏的老師同學,各種膚色,都喜歡他,現在倒是全部沒了聯系,只剩下這串赭色的石榴石小珠留在時湛陽的手腕上。也不是什麽好石頭,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時湛陽的半只钯金袖扣。
可是袖扣只戴了幾天,這手鏈時湛陽卻幾年沒摘下了。
邱十裏盯着那圈紅潤的光,咬咬嘴唇,雖然他對時湛陽方才的玩笑意見不小,可最終只是軟軟地說出一句:“你怎麽能胡說呢。”
“喔,我錯了——”時湛陽滿不在意,把車挪到大路上。
“我要保護你,我就想做這一件事,”邱十裏絞着雙手,臉頰被霞色抹上淡紅,“你會永遠平安。所以你不能随便亂說。”
時湛陽點着頭哈哈大笑,把窗戶降到最低,又把油門踩深,簇新的引擎發出精力充沛的轟鳴聲,轉瞬之間,拽着他們在暮色四合的林蔭道上飛馳,繞山而下,又駛入金門大橋的川流之中。
前方的城市華燈初上,如有一盞燈被猛灌的春風吹倒,引得一片土地緩慢燃燒。
時湛陽帶邱十裏去看了一場話劇,經典的《飛越瘋人院》,他們并排坐在池座中央,看着臺上的麥克墨菲穿着純白囚衣高聲念道:
“But I tried, didn't I? God damn it, at least I did that. Jesus, I mean, you guys do nothing butplain about how you can't......stand it in this place here, and then you haven't got the guts to walk out?
“What do you think you are, for Christ's sake? Crazy or something?
“You're no crazier than the average asshole out walking around on the streets!”
(但我試過了,不是嗎?媽的,至少我試過了。你們一直抱怨這個地方,但你們卻沒有勇氣走出這裏?你們以為你們是瘋子嗎?不,你們不是!你們跟街上的混蛋沒有什麽兩樣!)
當麥克念到後來,時湛陽便微微張口,跟着默念,“我在談論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似乎并不需要通過你的肯定。”
這是他最愛的一部話劇,他看過不下五遍,有一次在韓國談生意,正好劇場有場次,他甚至在回程之前看了一遍韓文版的。
邱十裏則在一邊坐得筆直,用餘光悄悄看着時湛陽随劇情走向瘋狂失控而亮起來的眼睛。他眼角是有光的。邱十裏确定地想。
出了劇院已是十點出頭,五月初,西海岸的暮春晚風熏暖而幹燥,時湛陽簡短地回了兩個電話,就收起手機,開始和邱十裏打商量。那意思是先吃飯再睡一覺,明天陪邱十裏去他想去的地方。
邱十裏固然是興沖沖地答應了,他已經很久沒在外面留宿,更別說和他大哥一起。兩人在林立商廈間把車停下,這一帶主要都是銀行和金融公司,早已經下班了,大樓都黑黢黢的,把星光和月亮擋在外面,唯獨一處燈火通明——
那是幾間其貌不揚的日式建築,看牆看瓦已經上了年頭,卻在這寸土寸金之地穩穩占有一個夾縫,擁有一個精巧潔淨的院落,栽着一樹一樹的玉蘭,此時花快敗光了,卻還是留了幾點含苞待放的,如玉般挂在枝頭,伸出牆外。
院落外圍了幾個男人,一見時湛陽走近,他們就擁上來,一個負責把門拉開,其他的就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背手站着。
時湛陽沖他們微笑着點了點頭。
“從津輕海峽弄了一條藍鳍金槍魚,今天早上才運到港口,”時湛陽說着,領邱十裏踏過門檻,穿過竹林一側的石板小路,“請ナナ吃點家鄉的東西。”
竹林後是一間寬敞的和室,換上拖鞋進去,只見吊頂上挂着燈籠,三面牆開着窗子,顯得格外通透。地板是竹席鋪的,擺了七八張矮矮的小方幾,除去最靠裏面的一張都已經坐滿了,有男有女,有跪坐有半躺,有人穿西裝,也有人穿反種族歧視的彩色文化衫。
總之都是剛加完班出來玩樂放松的樣子,各自說說笑笑,喝酒吃菜,并沒有對新來的二位投以關注。
邱十裏則注意到,不算時湛陽和自己,屋裏一共十九個客人,亞洲人居多,占了十一個,男人居多,占了十六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每一位的耳垂上,都戴着成對兒的紅色的菱形耳釘。
邱十裏有點想不通,但也因這時家獨有的标志暫且把緊張的心放下來。
時湛陽顯得格外稀松平常,脫了西裝外套,盤腿坐下,跟穿着小紋浴衣的服務員低聲說了兩句什麽,便去看邱十裏,“怎麽樣,有沒有小時候的感覺?這種居酒屋在舊金山太難找了。”
邱十裏其實已經不怎麽記得小時候的事,就算記得,他幼年時期連村都沒出過,更沒去過居酒屋,但他就是特別喜歡看時湛陽這種帶點小得意的模樣,便直起腰杆,用傳統正坐的姿勢坐好,憑僅存的那點記憶道:“奶奶說,男人只會和自己的至交好友半夜去居酒屋喝酒。”
時湛陽淡淡地笑了,給邱十裏倒上蜂蜜梨汁,又給自己倒了杯清酒,抿了一口,“所以ナナ是我的至交呀。至交小友。”
這時,屋裏靜了靜,服務員掀開廚房簾子,黑發黃膚的主廚抱着一條三歲小孩長短的金槍魚出來,把魚抱到時湛陽面前,弓下腰來,說着流利的英語,“時先生,今早入關的這條,請您過目。”
這是規矩,主廚收了莊家的名貴魚料,就要在動刀前讓人家确認魚的完整和新鮮。
時湛陽咬了兩顆鹽水毛豆,道:“就按你擅長的切吧,最好的那塊只留一人份,剩的扔掉。”
主廚颔首應下,轉身回廚房,魚鳍和魚尾在邱十裏面前短暫地閃過,一片銀燦燦。
十幾分鐘後,這魚的大腹部位被做成刺身,蓋有層層雪花般的魚肉,疊成好看的形狀,擺了一小盤在邱十裏面前,其餘被丢進垃圾桶。
時湛陽沒有任何可惜的意思,“今晚只有壽星才能吃它。其他人,我扔了也不給。”他把青色的方形骨瓷餐碟往邱十裏的面前又推了推。
“大哥,媽媽說的對,你有時候真的很幼稚……”邱十裏垂下眼睫,倒是笑了,時湛陽見他并不扭捏,擡手拿起筷子,不用蘸料,直接嘗了一口,心情愈發輕松起來。
他含笑看着小弟慢吞吞地進食,想象刺身的綿軟甘甜——其實他對此類食物并不熱衷,倒是方才邱十裏張口咬住筷尖的某一瞬,他眼前閃過一點模糊的嫩粉色,也不知道是這極鮮極美魚肉,還是一小截舌頭。
時湛陽被這想法驚了一下,頭皮是麻的,他略顯尴尬地低下頭,又給自己添了點清酒,正打算喝,卻被邱十裏奪走了杯子。
這人居然一飲而盡了,抹抹嘴角,對上時湛陽驚訝的眼神。
“好辣!”邱十裏在試圖閉嘴憋氣未果後,懵懵懂懂地咳了幾下,張開嘴,猛扇風。“其實還好!”他又覺得丢人,漲紅了臉解釋,堅決不去碰那梨汁解酒。
時湛陽的心虛莫名就消解了不少,他的頭腦恢複正常狀态,反觀方才,只能用“突然不小心瘋了”來解釋。他做出沉穩的樣子,把白瓷酒瓶遞給小弟,瓶底在木桌上磕了磕,“喲,十五歲确實是大人了,敢不敢再喝一口?”
邱十裏居然當了真,為這句“大人”,他可是幹勁滿滿,拿牙咬着瓶嘴,他舉瓶仰頭,咕嘟咕嘟猛灌,嗆得淚花都出來了,看燈的眼睛也趨于模糊,他都不肯停。
最後是時湛陽起身過來,捉着他的手腕一把将酒瓶搶走,“來,”時湛陽用袖口幫他擦淚,也擦他溢出來的酒漬,高聲道,“祝我們嶄新的男子漢生日快樂!”
邱十裏正納悶,忽聞身後響起粗粝的歌聲,一個人,兩個人,漸漸疊加,唱的是“祝你生日快樂”,一回頭看,滿室的人,方才還是嬉笑怒罵的荒唐醉漢,此刻都在一臉嚴肅認真地歌唱了。
“哈哈,他們果然都是兄上的人。”邱十裏呼着辛辣澀口的酒氣,握住時湛陽的手腕。
時湛陽則最後擦了兩把他的嘴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擠了點青芥辣,兩口吃下一個手握。手握吃完了,生日歌也按原計劃唱完了,紅耳釘們都正襟危坐,等他這個大哥發話。
“ナナ,”時湛陽卻只看邱十裏一個,平聲道,“今天記住這些人,以後你也是他們的大哥,他們在不同的方面,都能幫你很多,你不用去找他們,他們會主動找你。”
邱十裏努力把酒勁往下壓,目光掃過周圍每一個,釘在他們臉上幾秒,一把刀,也就随之刻在他腦海裏,“都記住了。”他說。
“好。”時湛陽敲了敲桌面,照舊用的中文,“諸位,都記住三少爺了嗎!”
“記得清楚!”衆人異口同聲,他們管時湛陽叫“少主”。
“好!”時湛陽把酒滿上,也滿上邱十裏的,然後雙手舉杯,神情少有地嚴厲,帶着種不容商量的威儀,他冷眼看着圍坐的各位紛紛斟酒,直至最後一人也高高舉起杯盞,顯出恭順,他才忽然間笑了,一臉類似“我的願望是世界和平”的純良。
他惬意笑說:“喝過這杯,大家就都換梨汁吧,潤一潤嗓子,多活幾年也好。”
邱十裏剛才還聽得發懵,這時倒是來了精神,立刻瞪他,耳後卻聽到如潮水般的哄堂大笑,時湛陽輕輕和他碰杯,“ナナ,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