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和陶絲一起。
我們都沉默着。過了一會兒,她對我揮揮手,說:“嗨,你喝奶茶嗎?”
我轉頭看着她,沮喪地說:“喝。”
我們就去喝奶茶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我情敵的結果。我們一起坐在校門口的奶茶店裏,喝着奶茶,聊着阿泉小時候的事情。
于是,我便知道,陶絲是裏桐市一中的,高一。裏桐市是合歡鎮上面的市級地區,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陶絲和阿泉是在一次學校間的活動上認識的,後來,他們就時不時聯系。大多數時候,是陶絲主動聯系阿泉。她上學早,雖然高阿泉一屆,其實是跟阿泉同年出生的。
一頓奶茶下來,我就接受了陶絲危險的氣息,以及豪爽的性格。這樣豪爽的她,早就已經大大方方地說喜歡阿泉了。我卻憋了好多年,什麽都不敢講。從這方面看,我好羨慕她。
下午三點半,我送她去搭車回裏桐市。
等車的時候,她問我:“阿泉追過去的人你認識嗎?”
“認識啊。是我們的好朋友。”我笑着說,“那個家夥很嬌慣的。”
“那阿泉一直這麽慣着他嗎?”
“嗯,對啊。我以前可嫉妒他了。”
她眯起眼睛,眺望了一下遠處,車已經駛來了。她回頭對我說:“那我走啦。”
我點點頭,說:“嗯。”
她站起來,把包包提到胸前,邊翻着交通卡,邊說:“秦優茗啊,我覺得,你真正要在意的人不是我,是你們那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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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愣在那兒。“這個,你什麽意思啊?”
車過來了,她朝我揮揮手。車門打開了,她就上去了。隔着車窗,她留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突然間,覺得自己剛才那麽輕易接受她,甚至跟她聊最私心的事,真是十足地傻。她可是跟我一樣喜歡阿泉的人,怎麽會真的對我懷有什麽好意。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人性是怎麽回事兒,可是我知道女孩子的嫉妒是怎樣的東西。
看着車開走,我有些郁悶地轉身向學校的方向走去。但是想起阿泉說今晚回家,就很開心。
我們三個可以一起吃晚飯了。
然而,這天晚飯的時候,我剛端起碗,準備到鄭叔叔家去,媽媽叫住了我。
“阿茗,長大了還總去別人家吃飯?”她語氣很平常,我卻從裏面聽出了讓我不舒服的東西。
我踟蹰了一下,說:“阿泉也去呢。”
媽媽擡起頭,目光掃了一眼對面的兩家,說:“人家兩個男孩子不知道羞恥就算了,你是女孩子,現在長大了,就要學會選擇朋友。”
說着,她還瞪了我一眼。
我竟然莫名生出一種被羞辱的感覺。
我說:“媽,你什麽意思?”
媽媽說:“我就攤開了跟你說吧,雖然阿泉從小很照顧你,但是你不能喜歡他。”
我被她這麽一句冷不防地吓到了,一時無言以對。看了看旁邊的爸爸,他像是沒聽見似的無動于衷。
媽媽繼續說:“你們現在這些小孩子,書不好好讀,就知道早戀。我不禁止你跟那兩個男孩子來往,但是你自己給我注意了,什麽樣的人該怎麽處理關系,你看着辦。”
“他們怎麽了!他們有什麽不好的!”
我算是聽出來了,媽媽的意思就是阿泉和穆裏良不是好孩子。我實在想不通她怎麽會這樣看,他們倆成績一直那麽好,也沒有惹過什麽事情。
她垂下眼皮,夾了一筷子菜,說:“你有空多聽聽大院裏在說什麽吧。”
爸爸終于不耐煩了,說:“沒事情不要聽外面瞎說,孩子自己處的朋友自己知道。”
我隐約知道他們是什麽意思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人言可畏,寒自心生。
說不上出于什麽心意,我放下碗,轉身出去了,走進穆裏良家。
林橘阿姨還是那麽美麗溫柔,見我來了,一邊招呼一邊加了碗筷。我坐在自己座位上,阿泉和穆裏良都對我笑,這樣的笑容,我再熟悉不過。多少年他們都這樣對我笑,看到他們,我就覺得安全。他們都給我留着肉,給我剝蝦殼,這是別人都沒有為我做過的。
他們是我的兩個王子,即使別人不喜歡他們了,可我怎麽能不喜歡。
飯後,我們一起出去。
這一年,大院裏的老熟人都走完了,只剩下我們三家。院裏也沒有別的孩子,只剩下我們三個。
有時候我想,如果是以前的鄰居,一定不會這樣背地裏亂說吧。
阿泉和穆裏良分別走在我兩旁,往常我們總是很多話。這次卻沉默了好長一段路。我一直在想,要說點兒什麽無關緊要的話題,還是假裝八卦地追問關于陶絲的事兒,然後我發現這些都行不通。
到燒烤街的時候,我們就自然默契地停下來買燒烤吃了。
各自點完東西後,我們一起圍坐在桌前。
“我可能考市一中。”阿泉說道。
我有些吃驚,因為之前我們說的一直是鎮上的學校。但是看了看穆裏良,他并沒有顯得驚訝。那麽,他應該早就知道了。
我問:“阿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麽時候知道的?”
穆裏良說:“下午。”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阿泉追着穆裏良離開,丢下陶絲的那一幕,又想起陶絲對我說的話,心裏便怪怪的。
我問阿泉:“你什麽時候決定的?”
阿泉說:“也還沒有完全決定,有這個可能,先告訴你們。”
我點點頭,糾結了一下,稍稍面向穆裏良,其實看着阿泉,問道:“那,那阿良呢?”
問出來那一下,我內心裏害怕阿泉來作答,可結果,偏偏就是阿泉回答了。他說:“過一年,你和阿良都會考過來的,對吧?”
“啊。”我應着,看了看穆裏良,說,“這麽厲害的學校,我考不上啦。”
阿泉說:“不努力怎麽知道呢。”
“嗯。”我心虛地回答。
不久後,燒烤上來了,我們中斷了這個話題。
我注意到穆裏良幾乎不參與讨論,這讓我也覺得繼續下去就尴尬了。于是,我們沒有再聊。
然而,私下裏,我自然很希望阿泉不要去市一中的。
不光是因為我考不上那樣的學校,更因為陶絲在那裏。我一點兒也不希望阿泉和陶絲有什麽後話。而且,我能感覺到,陶絲對穆裏良的敵意甚于對我,她的氣息讓我覺得,她可能對穆裏良做非常殘忍的事情。
世界上哪兒都是一樣的,嘴巴是可怕的,流言是惡毒的,從滿懷嫉妒的女孩子的嘴巴裏吐出來的流言,是會比毒箭還恐怖的。
不知不覺,盼望已久的冬天在某個早晨就靜悄悄地來了。
我在鬧鐘聲裏醒來,伸手去關鬧鐘,才發現,我已經把自己整個兒都塞在被窩裏了,鑽出被窩的手臂首先觸碰到了寒冷。發現冬天讓我覺得快樂,我立刻掀開被子,爬起來,開門跑到陽臺上,風吹過來,天哪,果然是冷了。
合歡鎮的冬天才美啊。
空氣淨是新鮮凜冽的味道,樹木卻還綠着,十二月以後,即使下雪,也無法使綠色顯出任何屈意。植物們只是更綠了而已。
房頂招搖着冬天的袖子,一呼兒活潑的白。
石南街盡頭的教堂,就更美了。聖誕節從那裏經過,還能聽到教堂裏幸福的聲音。他們有樂師,奏着安詳的曲子,修女們唱着詩經。五彩的小燈挂在樹上,映得教堂一片寬容的喜樂氣氛。
而對我來說,而對我來說,最美好的在于和阿泉、穆裏良一起穿過所有主要的街道,他們倆會滿足我的一切小願望。
這樣的快樂已經存在了好多年,占了我眼下人生的一半。
我忍不住給他們發了短信,說:冬天來了。
并邀他們中午一起吃飯。
然而,那條短信發出去以後,直到中午,我也沒有收到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回複。于是,我放學的時候便去找穆裏良。
“他今天沒有來上課,好像是請假出去了。”被我問到的同學是穆裏良的舍友,他不太确定地說。
“他去哪兒啊?”我問。
“不清楚。你打他電話吧。”
我又上樓去找阿泉。
我說:“你知道阿良去哪兒了嗎?”
他說:“不知道。”
我皺了眉頭,瞪着阿泉,說:“那你為什麽不回我短信?”
他回答:“一直沒看手機啊。”
我撇撇嘴,原諒他了。然後告訴他穆裏良沒有來上課的事情,他也沒有太在意,只說不用擔心。
“但我就是覺得心裏慌慌的。”我糾結着說。
“陪你吃午飯啦。”阿泉揉揉我頭發,說。我擡頭沖他笑笑,再低下頭,發現自己被他揉了頭發,也不像以前那麽激動暗喜了。
我說不上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的忐忑持續到下午。第二節 課的時候,穆裏良給我打來電話。當時還差一點兒沒下課,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來了。
“優茗,幫幫我。”他說。
我心裏猛地一慌,下課鈴聲恰好打響。我踏着鈴聲沖出教室。
“你在哪兒啊?”
“南巷。”
“你怎麽會跑到那裏去?”我有不好的預感。
“有事情。”他低聲說。
“我就來,你不要着急。”
他好像深呼吸了一下,說:“你不用來得太急。”
“穆裏良,你怎麽了……”我害怕起來。
他什麽也沒有再說,挂了電話。
我在樓梯停下來,站了一會兒,擡頭看了看樓上,猶豫着是否叫上阿泉。最後還是收起手機,直接去了班主任辦公室。
用撒謊請好假之後,我奔出了學校。
每個小鎮都有那麽一兩條不太好的街巷。南巷就是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眼裏,那條小道永遠烏煙瘴氣,肮髒暴力,是我們這樣的人沒事兒不會去靠近的地方。所以穆裏良跑到那裏去,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過去的一路,我又打了好幾次穆裏良的電話,可是他已經關機了。我越來越害怕。之前不想上樓找阿泉的心思完全被害怕擊碎,半道上終于打了阿泉電話。
大概因為已經上課了,他一直挂斷。我打了三次,他總算接了。
我有些抽泣起來,喊他名字,說:“阿泉,你陪我一起去南巷吧……”
“你去那裏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阿良在那裏……”
他沉默了,然後說:“等下。”
他沒有挂電話,我也不敢挂。我聽見他直接走去和老師請假了。過了一會兒,他應該是重新把手機放在了耳邊,說:“優茗,你先別去,我去。”
我茫然地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圍,一時間竟然分不清自己在哪裏。我說:“你快點。”
阿泉一直沒有挂電話,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但是,沒過幾分鐘,他就出現在我身邊了,開着摩托車。
看到我,他才挂了電話。
我驚詫地看着他,問:“這是哪兒來的?”
“問校警借的。”
“他們怎麽會借給你啊?”
“我有辦法,上來。”
我趕緊跨上後座,沒敢摟住他,只是想辦法穩定自己。等我坐定,他飛似的開出去。
我們很快就到了南巷。他沒有停車,直接開進去了。
果然南巷裏面圍了一群人,人群中間是已經看得出傷痕的穆裏良。我吓壞了,阿泉還沒有停穩車,我就跳下去了。
那群人見到有人來了,馬上停了手,我一股腦沖到穆裏良身邊,他臉上都有被用力揍過的痕跡。我擡頭看着他,他只是深深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沉沉地說:“你來早了。”
我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了。
“現在不來難道等一下給你收屍嗎!”
他看着我,竟然笑了一下,臉上顯出常見的無辜茫然表情。我真是要被他氣死了。
阿泉抱着頭盔走進人群,沒有走到我們身邊來。他也沒有應付過這樣的場面,但是他總是能無師自通。
“怎麽回事?”他一眼找到帶頭的人,問。
那人伸出一條腿,又跨出一步,說:“你是那個辛嘉泉?”
阿泉沒有回答。
那人說:“聽說你是個同性戀?”
這話一出口,周圍人都笑了。我心裏呲地一痛。而穆裏良竟以一種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的速度突然沖過去,二話不說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吃痛地吸了口氣,擡手想捂臉,卻半途放下來了。他再想有進一步動作的時候,阿泉已經擋在穆裏良前面。那人停下來,譏嘲鄙夷地笑了笑,說:“看起來是真的了?我就說嘛,整天勸陶絲,性別不合适就不要勉強,她非不聽,我又不能找你,只好找你的小公主談談了。”
阿泉生氣了,退開了兩步。那人也退開了兩步。這是開打的信號。
我還沒有想明白自己在這個情況下要幹嘛,他們已經各踢了對方一腳。周圍人開始叫喊起哄,沒出幾秒,原來不知道誰放在牆邊的一排竹竿被他們倆打落了,穆裏良把我拉到一旁,躲過竹竿。
對打一陣之後,那人大概是不小心,被阿泉踢倒了,阿泉就勢半跪下去壓住他,他便掙紮。兩人又在地上一陣滾打。這時候,旁人開始參與了。
我起初以為他們不會加入的,一對一阿泉可以的。但那麽多人,阿泉要吃虧的。我急得尖叫,要撲上去,穆裏良又把我拉開,他自己去了。
冬天的夜黑得如此早,才放學時間,夜幕居然就要降臨了,天色已暗。
我着急憤怒恐懼,眼淚一直流個不停,随手操起竹竿就打,南巷裏一片亂七八糟的混戰——小孩子總是要打架的,不打架都不知道怎麽解決問題。直到不知道誰一石頭敲在了穆裏良後腦勺上,然後又有人用竹竿尖端劃傷了穆裏良的後頸,他跌在地上。我丢下竹竿,跑過去,扶起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後腦勺,摸得滿手血。
不知怎麽的,我突然就驚天動地地哭起來了。
大家都停下來,看着我的手,安靜了兩秒。
那個帶頭的人果斷地說:“走!”
一群人就作鳥獸散。
阿泉呆呆地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瞪着在我懷裏緊閉雙眼的穆裏良,滿臉不可思議和恐慌。過了一小會兒,他沖過來,從我懷裏搶過穆裏良,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他抱住穆裏良,很緊張很緊張。穆裏良的後腦勺在流血,他張着手掌,顫抖得不敢去碰。
他說:“阿良,對不起,對不起……”
穆裏良疼,疼得龇牙咧嘴,沒法兒清晰地回答他,言辭含糊囵吞。
他擡起頭,目光哀求地看向我,說:“優茗,幫幫我。”
“你說什麽?”我吓了一跳,眼淚都沒再流了。
“怎麽辦?”他幾乎要把穆裏良整個抱在懷裏,“他說不出話了,他會不會……”
我一時張口結舌。
對我而言,阿泉一直是保護神。只要有他在,我無論是被誰欺負,都能得到解救。而且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他都會像今天這樣,自然地知道怎麽處理,而且會處理好。
然而現在,他請求我幫幫他。
僅僅因為穆裏良被打破腦袋,他就忘了該怎麽辦。
我知道,那一刻我不該想這些。可這就是我的第一反應。我堅信他失去主張是因為穆裏良為他受了傷。
他的目光好慘。
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身體發涼。我伸手掏手機,手心都是冷汗。等我撥打了急救電話,語無倫次地報完地址後,他的目光才像是放松了一些,終于伸手摸了一下穆裏良的後腦勺。
“他還在流血啊……”他說。
我即刻蹲下來,自己動手翻他的口袋,把他的煙拿了出來。
“煙草可以止血的,我把它們都撕了,你捂上。”
他點點頭,邊看着我撕,邊安慰穆裏良:“阿良,不要怕,我在這裏……”
最後一整包煙的煙絲都被他捂在穆裏良後腦勺上。
我坐在旁邊。
周圍還有剛才散落的竹竿,和那塊石頭。
他還在不停地對穆裏良說話,穆裏良又疼又累,靠在他懷裏,緊閉雙目,緊皺眉頭。
說實話,一開始看到穆裏良腦袋流血,我還一陣膽顫,頭皮發麻,不敢看。畢竟腦袋流血,看起來總比別處可怕。可是過了這一會兒,我也就習慣了。
“要是流血的是我,阿泉也會那麽害怕嗎?”不知怎麽的,我竟然問出口了。
阿泉擡起頭,看看我,然後又猶疑地看看穆裏良,穆裏良剛好睜開了眼睛,他們便恰好對視了。
穆裏良因為疼痛,額頭冒着豆大的汗滴,臉色蒼白,他揚起嘴角,試圖像平時一樣微笑。
阿泉也笑了。
只有我沒笑。
即使阿泉沒有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是不會。
我想像小時候那樣耍脾氣,吃醋,然後等他們都來哄我。可是我也知道,我們長大了,我不能再那樣了。
而救護車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