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阿泉走了。
我在大院門前,一直站到車子看不到影。
回去的時候,看到穆裏良獨自在櫻桃樹下拆開我早上交給他的盒子,拿出裏面的東西。是一架木質的三角鋼琴造型的音樂盒,很漂亮,看起來好貴的樣子。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音樂盒裏響起安靜好聽的鋼琴曲。
“這是什麽曲子?”
“夜曲,肖邦的。”
“一定很難找吧?”我印象裏,外面的音樂盒,不是天空之城,就是致愛麗絲什麽的。
穆裏良點點頭,說:“很難找的。”
我們一起坐着聽了幾遍那支曲子。
很好聽。
後來我才知道,夜曲不是一支曲子的名字,是一種曲式。音樂盒裏的那支夜曲,是肖邦身後才被人發現的作品。背景故事聽起來很傷感呢。
不過,其實,只是因為人心情感傷,聽起來才傷感吧。
比如,當我了解到,穆裏良其實練了很久這支曲子,想彈給阿泉聽,但是還沒來得及,阿泉就走了,我就覺得這支曲子真是太催淚了。然而,什麽故事也不代入的人聽了,只說它靜谧美好,溫柔如月。
整個暑假,我幾乎都跑到鄭叔叔家去逗小孩兒。
八月份的時候給孩子上戶口,他們給他起了名字叫鄭京和,京字是排輩分排到的,他們家這一代的孩子中間那個字都得是京字。和是鄭叔叔對孩子的願望,希望他将來能生活和順。此外,還起了個小名,叫明明,說是又順口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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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長得特別快,一個多月的時候再把手指放到他手心裏,是真的抽都抽不開了,他能抓得可結實了。
我差不多每天都跟穆裏良一起進進出出,我媽媽也不再管我了。有時候我跑到鄭叔叔家,我媽還讓我帶上雞蛋。
林橘阿姨坐月子,我閑着就給他們做飯,就當是回報那麽多年來,我總上他們家吃飯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和穆裏良在逗小孩兒,林橘阿姨讓穆裏良出去買東西。
“哦,好。”穆裏良站起來,我也跟着站起來。
“優茗,你別去了。”林橘阿姨叫住我,說,“阿良自己去買就行了。”
穆裏良“嗯”了一聲,就出去了。
往常我都跟他一起去,所以眼下覺得有點兒奇怪。我坐下來,繼續陪明明玩兒。果然穆裏良走了以後,林橘阿姨開口了,說:“優茗,你和我們阿良做了那麽多年朋友,你覺得他怎麽樣?”
“阿良人很好啊,又善良又體貼,成績又好。”
林橘阿姨笑笑,說:“是啊。我們都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他成績那麽好,會考個好高中,将來上個好大學,都很好。”
我看了看她,不太喜歡她這樣拐彎抹角,便直接問道:“阿姨,您想說什麽呀?”
她嘆了口氣,說:“你願意經常和阿良在一起嗎?”
“我們現在就經常在一起啊。”
“以後呢?”
“只要我們在一個學校,當然會經常一起玩兒啊。”
“其實,昨天晚上,阿良接了一個電話……我猜是阿泉打來的。他的樣子,我很擔心。”她終于說重點了。
“什麽樣子?”
“特別高興。我太明白那種高興了,可是,我們真的不希望再有什麽……優茗,你覺得發展下去好嗎?”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她又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後來阿良去洗澡的時候,我就給那個號碼打回去了,真的是阿泉。我讓他以後不要和阿良聯系了……你鄭叔叔晚上就會給阿良把新辦的手機卡拿回來的。”
我詫異地瞪着她,不知道對她說什麽好。
她和我對視了一下,便移開目光,伸手抱起明明,說:“優茗,如果可以,阿姨希望你多和阿良在一起,就當幫阿姨一個忙吧。”說完,她站起來,向房間裏走去。
我什麽也沒有回答,自己回家去了。
果然,第二天,穆裏良就把新號碼給我了。
“要告訴阿泉嗎?”我猶疑地問。
“不用了,我媽不希望。”他無奈地笑了笑。
“你們有常常聯系嗎?”
“有一些,還好。”
我沒再多問了。
這個暑假過去,我們也初三了。
這個時候就不用再上藝術課了,但是想留團的還是可以繼續去練習,我嫌煩,火速把合唱團給退了。穆裏良還在繼續去練琴。在學校裏練琴很便宜,他就相當于蹭課。
為了重點培養一些學生,學校在開學的時候,把所有學生打亂,按成績重新分班。這樣,我就又和穆裏良同班了,尤因也在。但是,穆裏良排在班上最前端,尤因中段,我屬于那種勉強被撿進來的。
不管怎麽樣,我們又在一個教室裏了。
和小時候調皮搗蛋的尤因比,現在的尤因簡直就是牛皮膏,整天屁颠屁颠跟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們不得不幹嘛都帶上他。
于是,我們就莫名其妙地組成了一個新的三人行。
初三的生活比過去都枯燥,我唯一的消遣已經變成每天放學後在教室寫寫題,然後去琴房聽穆裏良練琴。
他每天都練一次音樂盒裏那支曲子,有時候給我講講作曲家的故事,比如肖邦怎麽離開波蘭的,喬治桑怎麽和肖邦在一起的。最讓我覺得心酸的,還是肖邦病重時寫信給在波蘭的朋友提圖斯,希望他能趕來法國見最後一面,而由于戰争原因,提圖斯一直沒有獲得通行證,最終未能到法國見他的事。後來,肖邦的姐姐把肖邦的心髒帶回波蘭安葬。
這支曲子采用C小調,旋律非常柔美。的确,月色溫柔的感覺從第一個音符就開始了,可這種柔和,一直聽下來,簡直讓人覺得心碎。
穆裏良在彈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總能想到夜晚、河邊、月光、柳樹,之類的景象,還有一個孤獨的身影。
我想,那就是我心目中的穆裏良。
柔弱,孤獨,敏感,但是內心堅強。即便遇到不好的事情,一個人也好,有人陪着也罷,他都一樣是走下去。
所以說,哪怕沒有我,他也一樣會安靜強韌地面對一切,默默地走下去。
“阿良,兩個人互相喜歡,又實在不能在一起,到底是什麽感覺?”我問他。
他彈着琴,想了想,停下來,說:“加倍的孤獨,無數的疑問,摸不到底的深水。就這樣吧,習慣也就好了。”
“習慣痛苦嗎?”
“人生本來就是痛苦。”他笑了笑,說,“所以我們才會尋找快樂。”
我沉默了一下,吸了一口氣,說:“我小時候總是不愛寫字,可是我又羨慕你老是被表揚,有一天,我在家裏很生氣地削鉛筆。我爸爸問我怎麽了,我說我沒辦法像阿良一樣寫好字。我爸爸說,沒有什麽是一定做不到的。他拿過我的鉛筆,幫我削,邊削邊說,一個事情,要做成它,就要專心,努力,這才有可能達成。”
穆裏良聽着,點點頭。
我接着說:“後來,我就慢慢開始專心地削鉛筆,專心地寫字。終于有一天也被老師表揚了,就像你一樣。”
他笑了。
“阿良,如果我們專心地去快樂,我們就會快樂的。人生不是本來就痛苦的,我說不上為什麽,但是我們生出來,絕對不是為了度過痛苦的一生。”
他再次點點頭。
我說:“那麽,阿良,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想要幸福的時候,就專心去幸福,那樣就有可能得到。知道嗎?”
“嗯。”他輕輕地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開始彈琴。
我們的生活這樣過下去,除了見不到阿泉,好像也沒什麽不妥的。
而且,尤因每天都咋呼咋呼地說很多笑話,我們三個一起玩兒,也挺開心的。他還開始帶穆裏良去打球。
穆裏良過去也就在體育課上碰一下籃球,正經的從來沒有打過。尤因是個二缺,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拉着穆裏良陪他一起練。
也就他這樣蠻不講理,才能把穆裏良從琴房裏拉出來。
不過日子久了,穆裏良居然會主動和尤因一起去打球了。他特別喜歡投籃,有時候就那麽站在籃板下,一直投,也完全不管中不中。打球是力氣活兒,力氣活兒通常能發洩最心裏面的死梗。我猜,他喜歡這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