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到七月底,錄取結果都出來了。
我上了鎮實驗,尤因險險地上了市一中。而穆裏良,他沒上市一中。
他竟然比尤因還少幾分。
我并不驚訝。無論是他真失手,還是有意失手,我都能理解,他不想去市一中了。林橘阿姨也沒有對這個結果說什麽,也許她也根本不希望穆裏良考去市一中。
不過,穆裏良這樣的學生,很快還是惹得鎮實驗打電話來,問他願不願意進本校學習。于是,他就跟我一起去了鎮實驗。
“我們又在一起了。”挂了電話後,他對我笑道。
我說:“嗯,對啊。”
我突然覺得,這麽多年,我們都曾經承蒙阿泉照顧,可更多時候,我們倆才是真正的相依相靠。
這年八月底,我們開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尤因剛走的一段日子,還時不時跟我們打電話,久了以後,也不怎麽聯系了。不到一個學期,我和穆裏良,就和裏桐市的任何人都沒有聯系了。
一歲寒秋一地葉,風兒打翻去年船。別說花兒會再開,舍不得的竹簽兒早幹枯。
清晨又有鳥啾啾,卻認不得它影子。院裏死了小螞蚱,熟悉的蟲兒群兒群食之。
我們度過了平靜的兩年多。
高三的時候,林橘阿姨開始生病了。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麽病,反正總是聽到她咳嗽。到我們高三快結束的時候,她就不太适合照顧明明了,鄭叔叔便把明明送到了爺爺奶奶那邊。
明明送走不久,林橘阿姨就不得不住進了醫院。
她被送去醫院的傍晚,我和穆裏良剛好放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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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裏良才進家門沒一會兒,就背着林橘阿姨出來了,鄭叔叔跟在後面,說:“快,快!”
我吓了一跳,趕緊跑出去,還來不及問,穆裏良和鄭叔叔就都已經跑出去了,家門都沒有關。
我看着,心裏慌得不知所措。半天才回過神來,想過去把他們家門關上。
然後,我就看到他們客廳的地板上,有一小灘紅色的東西。我想起之前聽到的林橘阿姨劇烈的咳嗽聲,猜想,這可能,是她咳出來的。
我吓得手心一片冰涼。
由于她平時也在咳嗽,所以剛才她咳,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呆呆地看了一下那灘像血一樣的東西,我膽寒地關上門。
回到自己家裏,我媽媽看看我,只是嘆了口氣。
這樣,林橘阿姨就住院了。
我們高中離家裏近,所以我和穆裏良是不住校的。這樣,每天下午放學,我都陪着穆裏良順路去看一下林橘阿姨,明明也會來,爺爺奶奶幾天帶他來一趟。
明明已經上幼兒園了,會寫字畫畫了,尤其喜歡畫畫,他時不時就給林橘阿姨帶來自己的作品。林橘阿姨會很高興。
明明問:“是不是媽媽回家了,明明就可以回家了?”
林橘阿姨說:“是啊。而且,明明畫畫越漂亮,媽媽就能越快回家哦。”
明明說:“那明明就多練習。”
林橘阿姨摸着他的腦袋,說:“真是乖孩子。”
這時候,穆裏良就在旁邊笑。我猜,他一定很羨慕明明,從小就和媽媽親,也和爸爸親。
因為穆裏良家已經沒有人做飯了,我媽媽就總是讓我把穆裏良帶回家來吃飯。
這麽長時間了,大人們已經不再記得過去對孩子們的那些圍困和歧視了。別說他們,就是我們自己,又記得多少啊。那還是我們自己受過的呢。
我媽有時候對我開玩笑,說:“你看你,小時候去人家家裏吃多了,現在該還了吧?”
我說:“那也是我還,我來做。”
林橘阿姨的病,讓我開始心疼我媽媽了。我害怕有一天我媽媽也病倒,所以,當時有什麽能做的活兒,我都幫她分擔。
我媽認為我的改變是所有大人喜聞樂見的。
因為穆裏良家已經沒有人做飯了,我媽媽就總是讓我把穆裏良帶回家來吃飯。
這麽長時間了,大人們已經不再記得過去對孩子們的那些圍困和歧視了。別說他們,就是我們自己,又記得多少啊。那還是我們自己受過的呢。
我媽有時候對我開玩笑,說:“你看你,小時候去人家家裏吃多了,現在該還了吧?”
我說:“那也是我還,我來做。”
林橘阿姨的病,讓我開始心疼我媽媽了。我害怕有一天我媽媽也病倒,所以,當時有什麽能做的活兒,我都幫她分擔。
我媽認為我的改變是所有大人喜聞樂見的。
我們都希望,在醫院裏,林橘阿姨能好起來。可事實上,幫助卻不大。她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還整天吊着鹽水,我每次去看她,都覺得她好受罪。
“你害怕嗎?”探完病,走出醫院,我問穆裏良。
他站在臺階上,望着眼前的馬路。那目光,茫然無助,讓我的記憶神經被深深地刺了一下。好像,我曾經也陪誰站在這裏,這樣毫無辦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無論那一切是冷清也好,熱鬧也罷,終究對我們,毫無拯救作用。
人活着,真是太孤獨了,太無能為力了。
穆裏良說:“優茗,我不知道。”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瞬時想起來了。
是阿泉,我曾經陪着阿泉站在這裏。
那晚,阿泉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想到這裏,我眼眶一脹,驚人地一下子流下眼淚來。穆裏良轉過頭,看着我,說:“優茗,你怎麽哭了?”
我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替我擦掉眼淚,說:“回家吃飯吧。”
我們便回去了。
之後有一天,我們去看林橘阿姨,明明也來了。林橘阿姨那天精神比往常好許多,心情也很好,我們說話,她一直笑,拉着明明的手。
我們要走的時候,她突然叫住我們,對穆裏良說:“阿良,你和叔叔說一下,讓我出院吧。”
穆裏良詫異地瞪了一下眼睛,說:“媽,你還沒好呢。”
她說:“我一定要回家。”
“媽……”
她很堅持,說:“媽媽真的想回家了。”
穆裏良頓了頓,點點頭,說:“好,我回去跟叔叔講。”
她滿足地笑起來,又轉過頭去和明明說話了。
第二天,林橘阿姨就搬回家裏來了。
那兩天,天色總是陰沉沉的,又不下雨。這樣的天氣,讓人覺得特別壓抑。我和穆裏良在一起的時候,幾乎都不說話。
林橘阿姨回來之後,再也沒有了那天的好精神。或者說,幾乎是要完全萎蔫了。像是一朵花,已經完全不能吸收水分,給她再多養分都沒有用了。
那天,天氣突然放晴了。一大早就陽光明媚,可是我并沒有覺得喜悅。出門上學的時候,我心裏就被這些明晃晃的陽光弄得好躁動。
事情發生在中午。還沒到放學時間,穆裏良就接到鄭叔叔的電話,挂了之後,轉頭跟我說:“優茗,我要回家了。”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跑了。
我擡起手,不知所措地喊着:“阿良!”
然後,手上的手鏈突然斷了,上面串着的冰涼涼的珠子掉了一地。我愣在那裏,低頭看着那些散落的珠子,它們紛紛跳着躍着,四散開來,仿佛要去往何處。
快四年了,這串手鏈從來沒有斷過。
我喃喃道:“阿泉。”
那天,放學後,我獨自趕回家。
走進大院,院裏的老人都坐在自己家門口。見我進來,一個二個地擡頭看看我,沒有說話。我遲緩地走向穆裏良家,卻不敢進去。
于是,我就那麽站在他們家門口,聽到,鄭叔叔的嗚咽聲。
我擡頭看了看天空,陽光刺眼得不可思議,大院的模樣在毒辣的太陽光底下,異常猙獰。我心裏顫抖得血液無法正常流通,我覺得好冷。
這天,離我們的高考還有二十四天。穆裏良從此沒有媽媽了。
我的媽媽從大院另一側的我的家裏走出來,端着菜盆子。她看到立在穆裏良家門前的我,目光好溫柔,又哀傷。我望着她,眼淚馬上就出來了,便立刻擡起腳跑回家,摟住媽媽的肩頭。我已經比她還高了,頭靠着她的肩膀要低下去。
她單手抱着盆子,另一只手騰出來,拍了拍我,說:“妹妹仔,多陪陪阿良。”
我流着眼淚點頭。
合歡鎮有習俗,家裏有人去世的當天,自家人不能下廚。可由親人或朋友代替。但是,鄭叔叔家的親戚都還沒有來。
傍晚,我過去幫鄭叔叔家做晚飯。
穆裏良始終坐在床邊,一動不動,也沒有表情。我近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時不時瞄瞄他,誰也無法判斷他在想什麽。
林橘阿姨躺在床上,像睡着了。
我好難過。
飯做好了,鄭叔叔喊穆裏良:“良,吃飯了。吃飯吧。”
聲音嘶啞。
我垂下頭,盯着腳尖,眼淚從眼角滲出來。
“叔叔,我回家了。”我說。
“好。孩子,謝謝你。”鄭叔叔在桌旁坐下。
我後退兩步,才敢轉身離開。
我好希望穆裏良哭。
又好害怕他哭。
夜裏,我不敢睡覺,開着房間的窗戶。和以前一樣,我一直面對窗戶躺着,看着穆裏良家和原先的阿泉家的燈光。
可是現在阿泉的家不再是這裏了,望過去,總感覺物是人非。然而怎麽物是人非,也比不上穆裏良的悲劇讓我來得揪心。我就那麽一直望着,不敢閉上眼睛。怕閉上眼睛再睜開,我就看不到穆裏良。
心裏吱呦吱呦地擰着疼。
深夜了,別人家陸陸續續地熄了燈,最後,只有穆裏良家還亮着。月亮很好,院中那棵櫻樹樹影婆娑。我好累。
我想我是睡得很沉了,不然怎麽連穆裏良來到我窗前我都不知道。
看到他,我吓了一跳。發現天已經大亮。
“阿良!”我彈起來,跳下床跑到窗邊。
“去學校了。”他說。
“你要去學校嗎?”
“快點兒。”
“我……哦,好。”我答應着,他就轉身走到櫻桃樹下等我了。我望着他,他低着頭。櫻桃結得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