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梧桐路
小孩跟我說他叫秋水。
這對于我來說當然是個古怪的名字,在我有限的認知中“秋”這個字應該不是個姓,一個男孩子叫“秋水”聽起來也有些好笑。
秋天的水,這名字只是短暫地在大腦中盤旋一陣就莫名帶上了些纏綿多情的意味在裏面。第二反應是《西廂記》中崔莺莺“望穿他盈盈秋水”,怎麽想都跟這麽個小朋友不太搭。但是鑒于我跟他之間相差十多年的年齡差我并沒有對他這個網絡昵稱發表任何不恰當的評論。
還十分罕見地想到了自己高一開學時候,在灼熱的空氣和吱呀轉動着的風扇聲音中對班上所有半生不熟的臉孔做自我介紹。
我不知道家長都是按照什麽方式來給自己小孩取名的,有些人的名字簡單以及重複率高到好像閉上眼睛就能把他忘記,有些人的名字複雜到要費勁心思才能記住他的臉。我在初三畢業的那年還是個小個子,有輕微的近視眼但是因為個子矮一直坐在教室的前排,所以并沒有配眼鏡。誰也不知道我初三畢業之後為什麽猛地蹿高了個子,高一開學的時候我順手被老師指到了倒數第二排的位置,為此我媽在後來還給我當時的班主任送過好幾桶食用油。開學自我介紹那天我站在講臺上看着臺下的每張似乎都熟悉的臉,自我介紹自己的名字:“我叫黎簇,黎明的黎,簇擁的簇。”我們那邊的人說話有些不太分平翹舌,所以我從小到大咬我自己的名字的時候會十分用力而清晰地吐出一個平舌音。
在我看來一個人介紹自己的名字怎麽也應該像我這樣,姓什麽叫什麽,而不是通過手機硬邦邦地發過來兩個字,還帶着一個欲說還羞的省略號。
秋水給我發短信的時候我正坐在離開長康市的大巴上,高速公路綿延到像是沒有盡頭,路兩旁的風景從灌木叢變成矮小的房子,還有稻田,它在通過一條幾百米長取名叫安心的隧道後,高速公路驟然像是拔高了,路邊的居民區開始變得零零散散,車開進了山裏,郁郁蔥蔥的綠色植物鋪滿了視線,我的記憶中還有有些清晨這些群山隐藏在淺白色的霧後的樣子,影影綽綽的,在半夢半醒之中或許可以構造出一個仙境的夢境。
夏天的下午這些植物在陽光的照耀下,每一片葉子都像帶着溫度。
我現在坐上的大巴跟很多年前偷偷逃離時候很不一樣,它很新,沒有悶熱的跟塵埃的味道,每一個位置之間的距離都十分安全,很多年前站在車門處背着小包的售票員也換成了自動售票機,上班的日子車上的人很少,我坐在一個靠中間的位置,四周都沒有人,車上很安靜。車子越過每一道路邊的陰影的時候陽光就在我的視網膜上一閃而過。
秋水的短信就是這個時候發過來的,他在那邊十分膽大的約我去他學校食堂共進晚餐,他是這麽說的——“你下午來我們學校食堂嗎?我請你吃雞腿飯。”
我抽出自己的手機,解開自己的屏幕鎖,認真地給這個小孩回消息:“我回家了,下次吧。”
“下次是什麽時候?”他的回話十分迅速,并且絲毫沒有理解成年人之間關于“下次再約”這句話中的客套成分。
我想他怎麽隔着手機打字好像就勇氣十足,一時間有些好笑,他下一條短信又發了過來:“你可以加我微信。”
“你叫什麽名字?”我坐在我的位置上,身子跟随這大巴車的晃動也在緩慢地晃動着,一時興起問了過去。
“……秋水。”那邊打了個很長的省略號才跟上自己的名字。
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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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高中開學新同學互相自我介紹的時候聽見了不少好笑的名字,當時的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對他未來的工作充滿了一百分的熱情,在讓學生進行自我介紹的階段十分具有娛樂精神地跟我們玩起游戲,他讓我們同學回答自己聽見同學名字時候能聯想到什麽,他教的是語文,所以我想他應該是十分努力的想要在日常生活中豐富學生的想象力。
學生讨厭這項活動,我們讨厭老師布置的任何任務,所以十分不配合。
比如有人名字的諧音為“蚯蚓”,同學就在下面盡可能的嘲笑說想象出來的是蚯蚓,是爬行動物,是雨後在沾着泥土氣味空氣下從泥巴裏翻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爬蟲。
十分不幸的,我讀書的時候也是個十分不聽話的小孩子,最後那句形容詞就是坐在倒數第二排的我一邊大笑着一邊說出來的。
名字這種東西應該有魔力,你給路邊撿到的一個小動物取了名字,那麽它就是屬于你的,你給一個人冠上了一個新名字,他在某種可能下就要跟你産生羁絆。
我好笑地盯着手機屏幕給秋水回消息:“好名字啊,你給你自己取的網名?”
秋水給我回了個emoji的白眼,接下來又開始問我叫什麽名字。
我回了兩個字:“黎簇。”
他回了個“噢”字,隔了會兒又說:“還是我的名字好聽。”
“是,你的名字最好聽,是秋天的水也是美女的眼睛,都代表美好。”對于哄小朋友這件事,我向來是信手拈來。
隔了好一會兒,那邊吞吞吐吐一個字一個字的發過來,他發過來了七條短信,一個短信一句話,這可能是我跟當代小朋友的區別,我永遠不會把聊天信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秋水給分七次發過來了一句話。
“你、幹、嘛、這、樣、說、話。”
我看他一字一字蹦出來沒忍住笑出了聲,而後告訴他:“作為禮貌你也可以這樣誇我的名字。”
秋水在那邊十分冷漠地告訴我:“你的名字有什麽好誇的?”
我認真思考了思考了下我的名字到底有什麽好誇獎的,我不知道我的爸媽是用什麽心态來給我取出這個名字的,我從小就覺得自己的名字很煩,因為周圍很多人不分平翹舌,所以大部分時間我的名字都沒被叫對過。
高中開學我自我介紹完後,我們的班主任十分負責的讓同學們張開自己想象的翅膀來想象出我的名字是什麽。
有人說是一團東西,有人說是竹子,而那個被我嘲笑過的人也對我報以同樣的嘲笑,他說:“是水草,是長康河底下永遠也絕不盡的水草。”
這一段對話在我的記憶中變得十分古怪,依照我對于我自己以及對正常人類的說話聊天的理解,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會這樣溝通。
比如我說他是“雨後在充斥泥土氣味空氣下從泥巴裏翻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爬蟲”,而他反唇相譏說我是“長康河底下永遠也絕不盡的水草”。這樣的對話放在兩個人身上十分古怪,古怪到我翻出我的記憶還要遲疑片刻,想自己原來說話會是這麽欠揍的方式嗎?古怪到我覺得這兩句話可能是某種情景下的記憶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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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在說完我的名字的下一秒後歡欣鼓舞地再次發一條短信給我:“下課了!”
這句話在我這裏就是結束聊天的意思了,我便沒回消息,把手機放回自己口袋裏,想要在車上眯眼休息一會兒。我昨天晚上沒怎麽睡好,他們酒店的房子實在不怎麽隔音,淩晨一兩點鐘也有打麻将或者是醉酒的人從房門口路過的聲音,窸窸窣窣,來來回回的反複地把我吵醒,我幾乎沒怎麽睡着。
因為車上安靜,大巴車開在高速上搖晃的弧度讓人有些昏昏欲睡,或者是因為我實在太累,迷迷糊糊竟然真的睡着了。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大巴正好下高速,在往高鐵站的方向開去。
等大巴車開到高鐵站,我頂着頭上烈日還有些恍惚,高鐵站人頭攢動,大多數人都拖着個行李箱來去匆匆,下午六點天還沒徹底暗下來,我在車站裏面随便找了家快餐店解決了自己的晚餐問題,付錢結賬的時候又看到這個叫秋水的小朋友在一個小時前給我發的消息:“你暑假前還會回來嗎?”
我手機支付完回了條消息:“暫時不回。”
取票口取票時候他又來:“加我微信。”
“在讓我做這件事之前或許應該先問我有沒有?”我十分禮貌地回了一條消息。
他好半晌回我:“現在沒有人沒有微信。”
我就告訴他:“那麽現在你可以刷新一下你的信息,現在有人沒有了。”
大概發過去的語氣可能看起來算不上太友好,好半晌那邊總算安靜了下來。
等上了高鐵後,我在高鐵上處理了今天工作上必須我審核的文件,回了幾個工作上的郵件。手機十分卑微地提示起了電量不足的聲音,我有些懶得拿充電器充電,想着應該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能這麽巧的趕到這個時候聯系上我,索性把自己手機關機了。
在高鐵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然後被同行一個車廂的小朋友的吵鬧聲給吵醒,車子在黑暗中疾馳着,我能透過車窗望見不遠處零零散散的燈光,稀疏的像假的一樣。
車子到達我的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二點,車站的人也顯少,平時開着的車站內店鋪全部關上了門,讓拖着行李箱走在通道處的旅客看起來有些寂寥。我拿着車票刷出站後,旁邊出口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刷完車票狂奔出去跟等在出站口的小男生擁抱在了一起。
人群來來往往目不斜視,午夜十二點的疲憊大概能讓人類無視任何來自別人的喜悅。
我當然也絲毫不感喜悅,甚至有些煩,蹙着眉頭越過了這對應該是久不見的小情侶,一邊從口袋拿出手機開機。
連續蹦出了好幾條消息,微信工作群裏也連着蹦了幾個問話的,我點進去看眼,沒什麽大事就沒搭理,再點開短信。
“下晚自習了今天晚上星星很多,不過手機拍不出來。”
“晚上隔壁寝的人翻牆出去打游戲,我沒去,他們好煩。”
“不理我。”
“不理我。”
“……幹嘛不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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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坐在車內讓我的心情有些糟糕,不管怎麽說旅途的颠簸總會讓不開心,我劃掉了他發過來的這幾條短信,往車站停車場走去準備打車回家,剛到停車場,前面幾輛車剛好被人坐上走了,我等了會兒眼見沒車開始用手機約車,司機接單後我在原地踱了步踱,想讓自己恢複一些精神。
幾分鐘後我手機電話響起來,我開始以為是司機打過來的電話,接通後直接報地址:“你好,我就站在停車場等車的地方。”
“……”那邊很安靜。
“喂?”我以為是對方沒聽見我說話,準備再次開口。
那邊猛地挂了電話,我拿手機準備回撥過去,一眼看見來電顯示寫的是長康市,我退出看了眼發短信的號碼,才恍然原來是同一個號碼。
現在晚上十二點三十九分,一個高三的學生這麽晚竟然還沒睡覺?
五月份的上棉市空氣帶着一種濕漉漉的熱,熱氣中像是沾上了水汽,夜晚地下停車場空氣也算不上好,我身上粘濕的像是沾上了空氣中某些奇怪的細菌,在接到這個電話後十分突然地像是一陣來自春天的風吹了過來,帶走了身上零星一點粘稠的感覺。
他在下一秒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還以為你手機丢了,或者你丢了。”
他的措辭讓我覺得好笑,很小孩子,我本來想要回他一條短信表示我手機沒丢我也沒有丢,手機上顯示了一個本市打來的電話號碼。
這個是司機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說手機地圖定位不太清楚,他不知道我在哪,我就把我的位置告訴了他。
挂完電話後,手機界面還顯示在我跟秋水發短信的聊天界面,我把我之前打的字一個個删掉後司機開着車停在了我身邊。
我坐上車跟司機打了個招呼後才不急不緩地直接撥打了秋水的電話。
響鈴聲還響了挺長時間,我估摸有了十多下,那邊才緩慢地接起了電話,沒有聲音,安靜到我仿佛能聽見滋滋的電流聲穿過。
“喂?”我十分配合地在這樣的夜晚壓低了自己說話的聲音。
“……”好一會兒,他那邊從鼻子擠出了個音,“嗯……”
“這麽晚還沒睡覺?”
那邊聲音很小:“睡了。”
我說:“小孩子不要熬夜,早點休息。”
那邊停頓了好半晌,我都在懷疑他在不滿意我說他是個小孩子,聽見那邊小聲又應出聲:“嗯……”
我又覺得好笑了起來,給我發短信的時候一句話一句話的往外蹦,電話打過去吐出的字不超過五個,我輕聲說:“秋水。”
“嗯?”那邊似乎十分困難地從鼻腔裏應出了一聲。
我問他:“你有話想要跟我說嗎?”
他那邊聲音小的幾乎只剩下氣音,他緩慢地告訴我:“沒有,我要睡覺了。”
我好笑:“現在不說,以後沒機會讓你說了。”
“……”他不說話。
我笑着道:“我打電話是為了告訴你,我手機沒丢,但是現在沒什麽電了,當然我也沒丢。”
“噢……”他在那邊拖長了語調應出一聲。
車子從地下停車場開了出去,他出了高鐵站,路上兩排燈遠遠的蜿蜒出一條路,我隔着車窗看見車子正在往高架橋上開,深夜的高架橋十分空曠,很遠地方的燈光也亮得十分孤單,我收回自己望着窗外的燈光,有些困倦地耷了耷眼皮,剛想要跟手機那邊的小朋友道晚安。
秋水突然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仍舊十分小,像是小孩子怕驚醒童話故事中潛伏在黑暗中的怪物般小聲:“我……”
我應了聲:“嗯。”
秋水小聲又清晰地告訴我:“我給你發短信……”
我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把他一句話補充完整。
他補充道:“你要回我。”
我有些憋笑,要說他是個自來熟的小孩嘛,他的所作所為又顯得十分害羞,要說他是個很害羞的小孩,可是害羞的小朋友大概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秋水在我這裏突然變成了一個十分矛盾的個體,他由天真無知的小孩跟莽撞無禮的青少年組成。
秋水是由懵懂的小嬰兒、叛逆的小男孩以及害羞的小女孩組成。
這樣的話我當然不能告訴一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我就帶着輕微的笑意回他:“不忙的時候,我會盡量。”
他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
我說:“不早了,明天還要上課,睡覺吧晚安。”
秋水嗯了一聲,随後挂點了電話。
車子從空曠寂寥的高架橋上駛了下來,下高架橋後拐上泓光大道再轉入梧桐路,那條路上因為兩旁種滿了梧桐樹而得以為名,我在上棉市買的房子就在梧桐樹的盡頭,秋天的時候梧桐樹葉會變黃,掉在地上會鋪上一層黃色的枯葉子,晚上加班回家走在這條路上鞋子踩在葉子上的聲音吱呀吱呀十分清脆,好像能在整條街上回蕩着。
車子開到小區門口後我對司機道謝并下了車。小區門口的保安室還亮着燈,穿着統一制服的保安正趴在桌上打盹,我進來的動作絲毫沒有打擾到他的休息,我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了小區的門禁卡,在滴的一聲後進了小區,走到自己的單元樓,坐電梯,到十九層,開門進去。
我的家是好幾年前買了裝修的,裝修的十分簡單,但是裝修本身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所以我必須保證自己的屋子裏面每一寸都是我所喜歡的樣子。
能夠讓我一腳踩進家門就能夠放松下來的樣子,我在自家門口長出了一口氣,頓時感覺一身的疲倦好像都卸了下來,又覺得自己跋涉了很長的路實在是需要好好的完整的休息一下。
我把自己的手機放到卧室床頭充電,轉身進浴室給自己洗了個澡,出來後躺在床上,關掉了房間的燈,床頭亮着一盞昏黃的臺燈。我把手機放回床頭放手機的架子上時看了眼手機屏幕,有一條半個小時前發過來的消息。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