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蔣鸫進宿舍時裏面空無一人,汪鵬去網吧打游戲之前給他發了消息,沒在挺正常,但許飛和陳正宇兩個人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的,這會兒也不是上課時間,食堂也快關門了,他們能去哪兒?

蔣鸫站宿舍門口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他們去哪兒了還是純粹發呆,手裏攥着剛從門上拔下來的鑰匙,鑰匙前面有點尖,他攥得很用力,等察覺出疼來已經過了不知多久。

他低頭攤開手心看了看,正好有個跟鑰匙形狀一模一樣的紅印,跟汪鵬不一樣,他手心永遠都是白的,沒有血色,倆人放一塊一比感覺就是紅豆和大米。現在這個紅印就躺在手上,看着特別突兀。

宿舍裏很空,起床後四個床上面的床簾全都拉開了,蔣鸫一進宿舍就往許飛陳正宇床上掃了一眼,結果一目了然。

幹什麽去了呢。蔣鸫喃喃。

又愣了會,他往後一靠,後背将宿舍門頂上,發出咔噠一聲。

這回連走廊裏時不時的走動聲都沒了。

上午去上課之前陳正宇把窗戶打開了,宿舍現在沒有昨天吃的泡面的味,藍色的窗簾随着窗外吹進的風飄動,一半窗簾已經被吹了出去搭在窗臺上,留在屋裏的那部分被風吹得鼓起來,要是窗臺上此時蹲個人都發現不了。

蔣鸫皺了皺眉,走過去把窗簾拽進來,把窗戶關上了。

做完這一切,宿舍就是完全的密閉空間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蔣鸫一個人在宿舍裏傻站了會,總覺得胸口發悶,喘不過氣來。

明明屋裏的空氣很好,陽光也充足,可他就忽然感覺胸口上面壓了塊大石頭,一只冷硬的手将心髒攥緊,雙方同時施力,整個人就快要炸開。

“呼...呼呼...”沒過多會,蔣鸫就開始喘起粗氣。

他幾乎站不穩,整個人趔趄着一步步後退,撞在自己床的木架子上才堪堪停住。好看的手指攥住胸口的布料,緊得指尖發白,那力度像是要将指甲按斷,卻還在收緊、收緊......

這是種瀕死體驗。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蔣鸫的呼吸才開始轉好,粗粗的喘息聲漸漸小了,抓在胸口的手也慢慢松開,整個人脫力,順着木架往下滑。

坐在地上時,地板的涼意傳到身上,令他猛地打了個哆嗦,攥着木架的另一只手驀地緊了緊,指甲死死摳着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地上髒,校服是新換的,得起來...

起來...

起來!!

地上的人扶着木架,猛地站起來,速度很快,好像之前那副酸軟身軀是錯覺,突如其來的無力感也是錯覺。

木架其實是上鋪的梯子,腳踩的橫木條很寬,上面貼着汪鵬買的腳墊,有點像糊牆縫的泡沫膠,踩上去很軟,不涼也不硌腳。

蔣鸫靠着木架緩了兩分鐘,雙腳互相磕碰脫了鞋,轉身爬了上去,把床簾拉上,坐好後将腳底的被子往上拉,整個人往後一倒,腦袋正好放在枕頭上,被子與胸口齊平。

蔣鸫不睡覺,只是平躺着盯着天花板發呆,一聲不吭,眼睛一眨不眨。

附中規定宿舍不能挂床簾,有三個原因,怕藏外校的人、怕起火燒得更快以及怕裏面的人死了沒人知道。

別的宿舍不清楚,但蔣鸫他們宿舍從來不聽學校叨逼叨,第一個挂上床簾的就是蔣鸫自己,按說都是小姑娘比較喜歡挂這種東西,一大老爺們挂這個顯得娘裏娘氣的,用許飛的話說是“怎麽啦還不讓看了?你什麽我沒有?矯情什麽呢?”,但是看到蔣鸫挂床簾挂了一個禮拜,每天一上床就把自己關裏面,許飛張了張嘴,心道這是背着我們看片子呢吧,挺好,我也挂一個。

然後很莫名其妙的,最後發展成為201人手一個,一到晚上把簾子一拉,愛幹什麽幹什麽,看片打手.槍打游戲,沒人管得着。

其實蔣鸫挂床簾還真不是為了搞.黃.色,就是覺得清淨、安心。

以及安全。

他的窗簾是淡青色的,布料很薄,不遮光,連頂都沒有,在一面是牆的情況下,就只是圍着床的三面挂了兩塊布,睡覺的時候拉上,醒了之後打開,特別方便。

蔣鸫對床簾這東西特別依賴,或者換句話說,是對狹小的獨屬于自己的空間特別依賴,就這麽幾米見方的一小塊地方,想看到什麽都一目了然,目之所及都是自己熟悉的東西,所有東西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擺放,看着就特別踏實。

但他從不輕易承認自己缺乏安全感——反正也沒人知道。

他就像個倉鼠,每天縮在一個小地方,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一處,腮邊都是存下來的吃食,不用別人關注和關心,但凡有個人能投過來一道好奇的目光,都會被他冷冷的眼神吓跑。

蔣鸫往被子裏滑了滑,被子推到下巴,他輕輕在上面蹭了蹭。

今天...回了家,看到了老媽。

掏出因為很久不用而被塞到書包最底下的鑰匙,蔣鸫在門口站了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良久才面無表情地将鑰匙插進鎖孔裏,一切像是慢動作回放,銀白的鑰匙将鎖孔轉動,一圈過後,再轉半圈,就能把門打開。

可就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蔣鸫一邊發愣一邊捏着鑰匙旋轉,就過了得有三分鐘。

推門進去的時候,他剛從門後露出個腦袋,屋裏的景象還沒完全看清,就有個黑影沖他飛了過來。

蔣鸫瞳孔一縮,下意識往邊上躲,閉上了眼,原以為躲不過,卻最終也沒感受到那個足有拳頭大的不明物體砸在腦門上的疼痛。

那東西砸在蔣鸫耳邊的門框上,落下後掉在瓷磚上,兩聲巨響,蔣鸫還沒睜開眼,就聽到腳下的瓷磚發出破碎的聲音。

亮白的瓷磚向四周龜裂開來,裂紋的中央,是塊帶着很多磨損痕跡的硯臺。

老爸的硯臺。

蔣鸫原想彎腰撿起來,但還沒來得及動作,刺耳女聲已然傳進耳朵:“廢物!我等了你三個小時!!還知道回家?!你怎麽不死外面?!”

老媽站在電視櫃邊上,手裏端着的那杯水有一半都灑在她身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被裏面的熱水燙得發紅,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死死揪着連衣裙。

估計她開門之前老媽正在飲水機邊上接熱水,聽到聲音之後馬上反應過來是他,順手把電視櫃上放的擺件扔了過來。

蔣鸫垂下眼,抿着唇彎下.身,将硯臺撿了起來,動作十分流暢。

然後舉步靠近盛怒中的老媽,将硯臺又放回去擺好。

“我說了我三個小時才能回來。”

靠近老媽時蔣鸫就聞到她身上甜香的沐浴露味,已經十多年了,老媽從沒換過沐浴露。

老媽聽到他沒什麽感情的幹巴巴的語言,美目立馬瞪圓了,猛地轉頭看向近在咫尺的蔣鸫,畫得十分精致的秀眉皺得很緊,連帶着好看的臉都變得有些詭谲,“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三個小時?你媽要死了還得撐着口氣等你這個孝子三個小時趕回來?!親情還比不上你那破學習?等哪天我死了第一個就把你帶走!我真是,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

蔣鸫提氣,剛要張嘴反駁,老媽往門口看了一眼,忽然渾身一震,下一刻保養得很好的手就攥住他胳膊,貼着甲片的美甲死死戳着他的皮膚,老媽聲音忽然變得很輕,還帶着顫抖:“...你爸呢?蔣建國呢?!蔣建國去哪兒了?!我讓你帶着他一起來!!”

“蔣建國沒來,我沒法帶他來。”像是怕她聽不懂,蔣鸫沉着臉一字一頓地說。

老媽接得很快,聲音依舊尖利:“那你來幹什麽?!我不想見到你!”

蔣鸫盯着她,心想如果說是你逼我過來的會不會讓老媽更瘋。

話都到了嘴邊,他擡眼,自進了家門後給老媽的第一道目光,理所當然地看到老媽目眦盡裂的扭曲面容,老媽跟小姨是雙胞胎,異卵,長得不太像,但仔細看,眼睛和鼻子卻又有對方的影子。

一對親姐妹。

想到小姨每天笑嘻嘻沒譜的模樣,蔣鸫忽然就覺得很沒意思。

特別沒意思。

“我馬上就走。”他說。

老媽深吸一口氣,“滾!你滾!死在外面才好!不要髒了我的屋子!”

“你別老死不死的,”蔣鸫擰着眉,轉身就要往外走,“有事給我打電話,但是我再說一遍,上學的時候我來不了,這是最後一次。”

身後的女人一聲不吭,站在原地渾身顫抖,還緊緊攥着拳。

蔣鸫轉身時目光恰好落在茶幾上,剛才沒注意,現在看到上面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眸光暗了暗,下一刻就收回視線,擡步往外走。

誰知老媽此時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跌跌撞撞地湊到他身邊,蔣鸫回頭看了眼,發現老媽原本要拽他胳膊,但又驚慌失措地縮回手,改為拽住他衣角,動作變得小心翼翼。

她擡頭時已然淚流滿面,依舊跟少女一樣的容顏寫滿了哀傷和痛苦,“小鸫,小鸫你帶你爸來見我好不好?媽媽想他了,你帶他來見我吧!或者你跟他說說,讓他來看看我,好不好?媽媽求你了。”

蔣鸫的眸子狠狠顫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整個人繃成一條線。

“他不會來見你的,”良久,蔣鸫咬了咬牙,“他要是來見你...你能養他?”

說到這他好像是有了力氣,忽然勾着嘴角,怪異地笑了一下,張口道:“或者,你怎麽不去見他?”

“......”淚流滿面的女人猛地頓住。

臉上的悲痛像是一層僞裝出的面皮,下一刻就出現了龜裂。

蔣鸫冷笑兩聲,舉步出了門。

将門再次撞上時,他掏出鑰匙,猶豫了會兒,沒鎖門。

但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不鎖門,老媽知道門開着,她也絕不會出去,不會踏出這間屋子一步。

屋內傳來一聲巨響,緊接着就是鍋碗瓢盆掉在地上盡數碎裂的聲音,再過兩秒,女人開始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鬼使神差地,蔣鸫本已經走到電梯口,又折了回去。

剛才沒鎖門,現在輕而易舉地就把門推開了,他從門縫裏往裏看了眼,發現客廳的地上一片狼藉。

老媽蹲在客廳,雙手抱頭,背對着蔣鸫,她憑一己之力将茶幾整個翻在地上,她自己身上、沙發上、電視上,都沾滿了飯菜的湯汁。

而茶幾上面那層厚玻璃竟然也從中間裂出了一道裂紋。

蔣鸫落荒而逃時,女人的尖叫聲還在繼續,狼狽不堪。

從老媽家逃出來,蔣鸫也沒想到會跟程烺撞上。

也因此知道原來這人不叫程大。

他這個姿勢躺久之後後背有點疼,便撐着床板翻了個身。

剛才太累了,身上的校服沒脫,直接穿着衣服進了被窩,想到自己還在地上坐了會,蔣鸫有種立馬把床單被罩扔進垃圾桶的想法。

不過這想法只出現了一秒鐘,就被蔣鸫打包扔進垃圾桶。

眼前忽然浮現出程烺說話時的樣子。

他問他為什麽是“鸫”,他沒敷衍他,就是那個意思。

完全不想提的意思。

但是他對程烺的名字很感興趣,這是種來源于“羨慕”而産生的好奇。

別人的名字都是父母很用心起的嗎?什麽寓意?有沒有有趣的解釋?

蔣鸫想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其他人的父母應該都是跟小姨和小姨夫一樣的。

慈愛、溫柔、溫情。

別人的家庭應該也很幸福。

雖然汪鵬許飛陳正宇經常在宿舍裏抱怨父母很煩,總管東管西,一言不合就停生活費,網線都拔了不知多少回,但蔣鸫每次聽到都會被吸引,很想多聽聽別人的家庭都是怎樣的。

小饅頭的家庭就特別幸福,這也是蔣鸫多次拒絕小姨來家裏吃飯的理由。

總覺得自己去小姨家很不合适,怕會打擾他們。

自己這麽一個...一個廢物的一無是處的人,去哪都會招人指點,別給小姨家惹麻煩了。

這是種小心的、警惕的想法,只能在心裏想想,表面誰都看不出來。

還有程烺。

他總給人一種安靜沉穩的感覺,氣質上像是個舉手投足間都優雅至極的高雅人士,不知道什麽樣的家庭能養出這樣的孩子。

在蔣鸫看來,這人還是挺尊貴的。

跟他完全在兩個世界,注定沒交集。

卡宴寬敞安靜的空間裏,蔣鸫偷偷看了程烺好幾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麽,人跟人都一樣,眼睛鼻子嘴耳朵下巴,沒什麽與衆不同。

可蔣鸫頻頻回頭,或是移動視線,但不管如何,最終都會借此看向程烺,十分好奇。

這個人心情還不錯。

這個人看起來很靠譜。

這個人看起來沒煩惱,總是淡定從容的。

這個人一直如此嗎?

一直如此...就是正常的嗎?

側躺也累了,蔣鸫在床上烙了會烙餅,不知何時,外面黑影下來,宿舍裏依舊沒人回來,蔣鸫就在黑暗和沉浮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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