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由于前一天晚上的雪下的很小,第二天路面上除了有點濕就完全看不見待化的雪堆了,只有路邊不起眼的幹枯草叢中還能看見零星的幾點白,像是點綴在枯黃背景布上的一點瑩瑩星光,只在陽光照射的地方發着隐秘的亮。
下了雪,溫度明顯降低。前幾天穿的風衣和薄外套都不能穿了。
蔣鸫挂了第二個來自蔣建國的電話後,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來電人依舊是蔣建國。
前兩次純粹是他不想接,只關了聲音,一直聽看着手機震動不停,看着一亮一亮的屏幕發愣。而蔣建國想是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絲毫不感到氣餒,一直堅持到蔣鸫看煩了主動挂了電話才肯罷休。
而這一次與前兩次不同,手機剛一震動,蔣鸫就把手伸進兜裏,盲摸到挂斷鍵。
現在他已經在劉家了,坐在昨天下午的位置,跟程烺一塊給姍姍來遲的人記下份子錢。
中午剛過,溫度回升了點,不過他們所處的廂房位置不太好,太陽照不到這邊。
坐在門口廂房的影子裏,陣陣陰涼像是能穿過厚厚的衣服直達皮膚。
蔣鸫又回頭看了程烺一眼。
後者正端坐着,右手提着毛筆在賬本上作記錄。
而他面前站着一個中年婦女,身材十分臃腫,兩頰的皮膚泛紅,幹燥得起皮。她面上看不出哀色,雙手揣在兜裏,姿勢十分別扭地跟排在她後面的女人抱怨自己的兒媳婦。
已經是年初二了,因為是第二天,該來的親戚和街坊都來得差不多了,現在排隊的人少了很多,昨天一直能排到影壁,今天卻連廂房的陰影都沒排出去。
一開始看到程烺拿起毛筆,作出一副要寫字的架勢,蔣鸫還在心中暗暗驚訝了半晌。
程烺還會寫毛筆字?
因為喪嫁習俗的關系,程烺做的這件事看起來很輕松,實則複古又繁瑣。木桌、紅布、藍皮棉線裝訂的賬本、筆墨紙硯,都有很多講究。
蔣鸫還來不及問出自己的疑問,轉念想到程烺本人就是搞相關工作的,寫寫畫畫與會使用毛筆似乎有很多共通之處,再加上說不定還受了老頭兒影響,這麽看來,倒是合情合理。
于是他不由提起興致,擡眼往程烺手下的賬本上看一眼。
這一看果然如自己心中所想,程烺寫的一手好字。
白紙黑字,正正經經的好幾溜楷書,一張紙頁橫着從中間分開,上半部分規規矩矩地寫着人名家世,後半部分則是份子錢的記錄。板正的字體因字賦形,并不刻意布置。筆鋒收放自如,一絲不茍中透着閑散飄逸。一手毛筆字寫成這樣,一看就下了不少功夫。
蔣鸫身為一個學霸,寫的字說不上有多好看,但是也橫平豎直,該有的一點不缺。如今一看賬本上一排排抓人的筆跡,忽然有種十分佩服的感覺。
嘆為觀止。
他還有什麽不會的?
默默收回視線,蔣鸫站起身,他動作小,又沒發出什麽聲音,因此一直低着頭一臉認真的程烺沒能發現。
蔣鸫繞過排着隊的人群,木着臉從衆多站在院子裏攀談的人群中穿行,慢吞吞地走到影壁那,然後出了門。
劉家院子很大,流水席就擺在院子裏,到了飯點就會擺滿折疊桌,然後鋪上一次性桌布,再在四周圍一圈凳子就能上桌吃飯了。但由于人太多,即使擺了七八張桌子,往往也得輪着兩三回才能都吃上飯。
而為了解決流水席的制作,劉家早就請了好了廚子,在門口空地上支上幾頂綠色帳篷,就當做是臨時的廚房了。
蔣鸫走到帳篷邊上,那貼着牆立着一個半人高的開水箱。開水箱前沒人,五步開外才有一個套着白衣服蹲在水溝邊刷鍋的廚子。
蔣鸫彎下腰随手撿起一個空的白酒瓶,把蓋子擰開,然後灌滿了滾燙的熱水。
最後左右手倒換着一路小跑回了院裏。
程烺不經意間擡眼,正好看到蔣鸫跟被屁崩了似的往他這邊跑,毛筆一頓,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你……”
一個熱水瓶被放到他并攏的大腿上。
“靠,好燙。”程烺深吸一口氣壓着聲音說。
蔣鸫這會兒功夫已經又坐了回去,眼神不自覺落到他放在桌上那雙凍得青青白白的手背上,跑了一路心髒跳的有點快,“一次性暖手寶,不用謝。”
程烺愣了兩秒,回頭看他:“你去哪弄的?”
不對。
他緊接着又問:“你嘴上怎麽長了個包?”
昨天…不,上午還沒有呢,這麽會功夫沒見着就長了個包?
“上火,我火力壯。”蔣鸫面不改色,唇角一片火熱,“門口有熱水,喝完的酒瓶都在那扔着。你快點寫吧,人家等着呢。”
程烺歪着頭笑:“什麽事兒難為你了上這麽大火。”
嘴都有點腫了。
中午吃過飯後兩個人再次坐回原位,遠離院子中央的流水席,并肩坐着發呆。
因為所有通知到的能到場的人全都到了,而兩人又沒有別的事可做,直接等着傍晚出殡之後就能回去了。
從三十兒晚上一直忙碌到現在,程烺整個人都有些萎靡,反觀蔣鸫依舊清清爽爽不見倦色,就不得不承認年輕是真好,冷板凳坐了兩天腰不酸腿不疼的。
想到這裏,程烺無奈極了,便站起身想就近溜達幾步。
“你去哪兒?”剛有個要起身的動作,身邊的人就問。
“…不去哪兒,”程烺被他忽然提高的聲音問愣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蔣鸫嘴角的燎泡上又移開,“就轉轉。”
“去外面?”
“不…就圍着院子轉轉圈。”
蔣鸫擡頭看他,程烺還抱着那個酒瓶,裏面的水早就涼了,但他的手卻沒剛才那麽僵硬了。
“這麽多人你亂轉什麽?”
“啊?”
程烺坐了下來,過了兩秒說:“那我不轉了,跟你坐着行了吧?”
莫名其妙的小屁孩。
結果就見蔣鸫的神色忽然變得不自然,眼神有點飄忽,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要不我跟你出去轉轉?”
“不了,”程烺挑着眉,“坐會兒吧,這幫人快吃完飯了,一會兒就該操辦着出殡了。”
蔣鸫放下心來,忽然疑惑道:“這麽早?”
“不早了,你沒看見剛才門外面都擺好花圈了麽?”
這回蔣鸫回答得幹脆:“市裏不這樣。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不是從電視裏見到花圈,也是頭一次參加…參加葬禮。”去世的人我還不認識。
“知道。”市區地方小,根本不會辦喪事,火葬場全給包辦了,頂多一幫人聚在一塊吃個飯吊唁之後就完事了。不過程烺還是感到驚訝:“你沒見過花圈?”
“沒有,上面那個真是假花啊?”看着跟真的一樣…
程烺忍着笑:“是真的,你要不要摸摸?摘下一朵泡瓶子裏也行。”
蔣鸫斜他一眼:“不了。”
肯定是假的。
程烺在一邊笑了好半天。
後來蔣鸫又出去做了個暖手寶,遞給程烺時後者十分自然地接過去,但顯然剛才自己的打趣讓蔣鸫不高興了,小屁孩不願意理他。
程烺琢磨了一會兒,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然後在一張白紙上寫寫畫畫。
蔣鸫原本扭頭看着正房客廳裏圍着沙發聊天的人,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下意識回過頭時才發覺後悔。
但下一秒就忘了這茬。
紙上用毛筆畫了只狗頭。
狗頭面部扭曲,呲着牙皺着眉,眼神奶兇,在沖着什麽人發脾氣。
狗頭右邊有個箭頭,指向倆字——蔣鸫。
“你…”看明白之後下一刻蔣鸫就瞪着眼看程烺。
“唉,”後者勾着嘴角,“更像了。”
蔣鸫愣住。
“靠…你怎麽這樣!”惡劣!小饅頭都不玩!
哪兒有點大人該有的樣!
說着就要把畫攢成一團。
程烺趕緊攔住他:“別啊,我畫得可認真了,送你的。”
蔣鸫停住,然後眉頭皺得更緊,“不需要。”
程烺再次攔住:“那你等我不在的時候再扔行不行?”
那你非得畫?
畫就畫啊,不能畫的好看點?
兩人僵持一會兒,最終蔣鸫妥協,随手将紙團塞進兜裏。
“你可真煩。”
程烺又笑了好半天。
下午的葬禮十分熱鬧,從大兒子摔瓦片開始,吹吹打打的聲音響起,路兩邊的花圈被人拿起來,劉老太生前用過的枕頭被褥被點燃後直接放在路中間,與以上一切同時發生的,還有悲痛的嗚嗚哭泣的聲音。
也是同一刻,蔣鸫的手機忽然開始瘋狂震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覺那頻率比平時快得多。
像是催命一樣。
注意到身邊的人突然晃了下身體,程烺馬上回過頭,手已經先一秒抓住了他的手肘。
“怎麽了?”
“……”
蔣鸫沒說話,掏出手機,在把手機從兜裏拿到眼前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只感覺虎口被震的發麻。
待看清屏幕上那串號碼時,他的瞳孔肉眼可見那般縮了一下,要不是程烺扶着他,他估計能坐地上。
一瞬間無數個抓心撓肺的話湧入他腦中。
“我也不想死啊!!!”
“你來陪我,好不好?”
“廢物!怎麽會有你這樣令人作嘔的存在!!!”
“你怎麽不回來!!你怎麽不回來!!回家!!你給我回家!!!”
蔣鸫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将電話摁掉。
他根本就沒注意到身邊人關切的目光和焦急的神色,顫抖着手指打開微信,屏幕在卡頓一瞬後果不其然出現一堆消息。
消息最多的那個好友一共發了98條。
“蔣鸫?”
手機忽然從眼前消失,下一刻雙肩便被箍住,出殡的隊伍還未走遠,吹打的哀樂好像敲在心上。
程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另他早就焦灼不安的心為之一顫。
“蔣鸫…你在嗎?”那聲音又問。
為什麽這麽問?
我在啊。
我不在這還能去哪。
我說了我不會接她的電話,她打來我也會挂掉。
我得把她發的消息清除,這樣她就是不存在的。
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手機。”給我。
蔣鸫的聲音控制不住顫抖,下一刻就抓住程烺的胳膊,力氣大得他沒忍住倒抽一口涼氣。
可他并沒有如他的願,待到疼勁兒過去,程烺湊近他,盯着他不知看向哪裏的眼睛,猶豫了半晌才輕聲問:“你要打電話嗎?還是要發微信?”
這個場景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發生的另一件事。
然後就聽見蔣鸫的話依舊如此:“手機。”
快給我!
出殡的長隊到了村口,痛哭聲幾乎被遠去的哀樂蓋住,聽不清楚了。
程烺不知他怎麽了,但也隐約猜到肯定跟剛才震動的手機有關系,此時正在給與不給之間徘徊不定。眉間早在不經意時皺成川字,一顆心劇烈收縮,緊張至極。
好在此時現場的大部分人已經離開,他幹脆順勢攬住蔣鸫,将他拉進自己懷裏,放在他背後的手輕輕拍着,一刻不停地安撫着他:“沒事,沒事,什麽都沒發生,你看,沒人在看你,沒人在這,不怕。”
他很久之前就發現了,蔣鸫總會莫名其妙的開始緊張。
這種情況出現的不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在很多沒注意到的地方就展現出來了。
不只是那天瞭望臺上蔣鸫忽然驚慌地叫着他的名字,或許在更久之前。
比如他路過網吧那條街時看到的寥落背影。
剛才他說什麽也不讓自己走,是不是也在…緊張?
程烺十分心疼,又深感無能為力。
他一下一下地順着蔣鸫的後背,像是在撸貓一樣作為安撫,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沒底。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蔣鸫的精神……似乎不大好?
可他一直很正常啊,除了那幾次奇怪到可以用性格使然解釋的情況,在大部分時間裏,蔣鸫就是個很有趣很吸引他的小孩。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程烺。”
這一聲直接把埋頭苦思的程烺拉回現實。
他将這些思緒抛在腦後,抱着蔣鸫的手臂又緊了緊,就像那天在毛巾廠外的水泥管上蔣鸫安慰他那樣:“我在呢,你好點了嗎?”
他聽到蔣鸫笑了兩聲,聲音透着疲憊:“我問你啊。”
程烺靜靜聽着。
結果蔣鸫的接下來的話聽起來前言不搭後語:“為什麽這些人這麽高興啊,在人家的葬禮上、靈堂前有說有笑的,還打牌喝酒嗑瓜子,上了飯桌吃得滿嘴油。那個音響,我來了多久就看了多久,裏面放的音樂聲音不大,我原本以為是哀樂,再不濟也是個鋼琴曲,結果我仔細一聽,竟然是沙漠駱駝?為什麽啊,死了人…”
不應該難過?
雖然這個劉老太是喜喪,駕鶴西去的。
可也不用這麽愉快吧?
聽到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程烺心中一松,他自己都沒發現地輕輕吐出一口氣。
裝模作樣的思考了一會兒,笑了兩聲:“這還不明顯。你看啊,靈堂裏停着這家裏最大的老祖宗,她看見自己的子孫後代街坊鄰居一個個快活得很豬八戒似的,肯定能含笑九泉。”
“噗…”蔣鸫被他的比喻逗笑,程烺感覺懷裏的身體一顫一顫的,料想蔣鸫應該恢複的差不多了,“你這什麽歪理啊。”
“我感覺她就是這麽想的,”程烺松開他,聳了聳肩,心裏早就對劉老太磕了一通頭,“走吧,咱們完事兒了,回家。”
蔣鸫神色一怔,随後趕緊點了點頭,彎着唇角準備笑一下。
嘴上的燎泡忽然被一扯,他下一刻就拉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