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绾绾來得很及時,山裏天黑得早,楊雲霄正打算趁太陽下山之前去趟後山,把自家的兩頭大水牛給牽回來。

她把楊雲霄攔在門口,故作神秘地說:

“你得謝謝我。”

對方莫名其妙,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她。

她往前走了一步,楊雲霄立即退開兩步。

周绾绾無語,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胳膊,在他耳畔小聲問:

“你今天是不是丢錢了?”

經過短短的幾次接觸,她已清楚的認識到楊雲霄是個十分有自尊心的人。

面對這樣的人,直接說送錢給他,會讓對方覺得侮辱。

不如婉轉點,假裝是他掉的錢,撿到之後還給他好了。

人嘛,大多有點見不得光的小心思,再說誰會嫌錢多呢。

楊雲霄果然接茬了,表情困惑。

“丢錢?”

“是啊,我剛才從你家出去,在門口撿到一張錢,是你丢的吧。”

楊雲霄沒說話,狐疑地看着她,似乎認為她在開玩笑。

周绾绾眨了眨眼睛,“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你得先告訴我你丢的錢是多大數額的,說對了我才能給你。”

她簡直把暗示寫在了臉上——快猜吧,快猜吧,哪怕一次猜不對,她也願意放水。

誰知對方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冷淡地搖搖頭。

“讓開,我要去找牛。”

“……你的錢不要了嗎?”

“我很忙,家裏有許多事要做。麻煩你去找別人玩,別再來打擾我好嗎?”

楊雲霄這次沒生氣,很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話,卻聽得周绾绾冒出一股生生的無力感。

兩人就像處在兩個頻道,她拼命得想幫他,他卻永遠只覺得煩,究竟該怎麽做才能達到目标?

楊雲霄見她呆站着沒反應,直接繞過她,打算去後山。

周绾绾咬咬牙關追上去,拿出唐德才給她的五十元紙幣,強行塞到楊雲霄手裏。

“喏,拿去!”

反正錢給了,他只要還想讀書,肯定會回去的。

塞完她扭頭就想走,不料才邁出三步,背後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喝。

“你給我站住!”

她沒有準備,吓得打了個哆嗦,停在原地。

楊雲霄憤怒地沖到她面前,把紙幣塞回她手裏。

“你什麽意思?打發叫花子嗎?我才不要你的臭錢!”

“我……”周绾绾突然很沒氣勢,弱弱道:“我都說了是在你家門口撿的啊。”

但楊雲霄對自家的經濟狀況了如指掌。

“哪怕你在村裏撿到龍蛋,也不可能在我家門口撿到錢,拿回去!”

他語氣嚴厲,搞得周绾绾還真有點心虛了,仿佛做了什麽錯事。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是在幫他,何必畏首畏尾?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不肯要,只能說明他蠢得無可救藥。

“好吧,我就明說了,我打聽到你學校裏的事,知道每個學生都要贊助學校五十塊錢修建新教學樓。你家裏經濟困難,扶貧辦打算替你出這筆錢。”

楊雲霄冷笑一聲,目光如炬。

“果然,你們就是在施舍。我家經濟是困難,可我……”

話未說完,橫空伸出來一只手,奪走周绾绾拿在手裏的錢。

周绾绾完全沒有防備,過了兩秒才意識到手裏已經空了,擡起頭一看,來者竟然是村長的兒子張振國。

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緊身牛仔大喇叭褲,打扮得跟上世紀的街頭混混似的,對着夕陽查看那張錢,而後勾着嘴角流裏流氣地笑。

“好啊,被我抓個正着吧。唐副主任口口聲聲說國家是派你們來扶貧的,不是赈災的,不能直接發錢送東西,得讓村民學會賺錢的技能。結果呢?哼,背着我們給自己喜歡的人送現金,真是說一套做一套。”

周绾绾不想害得村民鬧矛盾,連忙搬出之前的借口解釋。

“這不是我們的錢,是楊雲霄掉的,被我撿到正要還給他。”

張振國指了指楊雲霄,一臉嘲諷。

“他掉錢?你開什麽玩笑,騙傻子是不是?這窮鬼口袋裏怕是五塊錢都沒有。”

“真的是他掉的,楊雲霄,你快說話呀。”

周绾绾推了推身邊的少年,希望他能站出來做證。

但是對方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想摻和這件事。

張振國得意洋洋。

“看吧,我就知道你在撒謊,想不到扶貧辦居然來了個撒謊精。算了算了,看在你初來乍到的份上,我就不把這事告訴其他人,免得影響不好。這張錢就當你送給我買煙抽吧,以後要是又來了什麽好吃的好喝的,記得送到我家去哦。”

他揮揮手,如同一個打了勝戰的将軍,嚣張地走遠了。

周绾绾萬萬沒想到結果竟然是這樣的,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湧上心頭,使得她手腳冰涼,身體晃了晃,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半天都沒動靜。

楊雲霄本來打算離開的,走了一段路回頭看見她仍然蹲在原地,不由得停下腳步,遠遠地喊了她一聲。

“喂。”

周绾绾沒回應,肩膀小幅度抖動,頭發垂下來遮住臉,看起來脆弱極了。

楊雲霄一直很讨厭她,打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這人自不量力。

可她剛才真被人欺負了,又讓他有些不舒服。

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心,回到她身邊,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你怎麽了?”

哭了嗎?

周绾绾險些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很快穩住身體,死死低着頭,不肯說話。

楊雲霄抿着嘴唇,冷漠的臉上流露出些許擔心,語氣仍然硬邦邦的。

“我早就說了不要來煩我,你偏要來,現在搞成這副樣子,是你自作自受。”

對方不說話,院子裏小羊羔咩咩地叫,不遠處有炊煙袅袅升起。

天快黑了,鮮豔的晚霞已蔓延到山峰底下,楊雲霄耳中似乎聽到熟悉的小巴車喇叭聲。

每天一到傍晚五點,就會準時出現在大舟山村裏。

他漸漸焦急。

“起來,回家去。”

周绾绾終于擡起臉,眼睛是紅的,嘴唇是白的。

“你在幸災樂禍是不是?”

“……”

“白眼狼,活該你窮一輩子,我再也不會管你了。”

她發誓般一口氣說完,起身就跑,纖細玲珑的背影很快就被灰黑色的老舊房屋遮擋住。

楊雲霄呆呆地望着她離去的方向,皮膚被晚霞照成了褐中泛金紅,宛如一匹高級的真絲緞子。

她被他氣成這樣,以後肯定不會來了吧?

心髒微微發疼,比不上他上個月家裏米缸見底時餓到胃抽筋的疼痛程度,卻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副作用,令他無法收回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一聲怒罵。

楊獵戶嗓子粗,說起話來嗡嗡的,讓人很難聽清他說了什麽。

楊雲霄只捕捉到“狗雜種”三個字,自嘲地笑了笑,朝後山走去。

翌日來上班,唐德才總覺得周绾绾興致不高,比前兩天內向了很多。

抵達村子後他特地去找人打聽了下,得知她與張振國之間的事,趕忙回到辦公室。

推門一看,周绾绾果然還沒走,正坐在椅子上望着辦公桌發呆,表情恹恹的。

唐德才咳嗽了一聲,走到她桌旁勸慰。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是非,不要想那麽多,咱們做人做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最重要。”

周绾绾聽他這麽說,知道他應該是知道了昨天的事。

不過她本來也沒打算要隐瞞,苦笑了一下,擡起頭道:

“我現在算是懂得這份工作到底有多難做了,要資源沒資源,要人手沒人手。扶貧對象不配合,還老有人出來打岔,簡直就是一團亂麻。”

唐德才笑着說:

“問題多不怕,單位派咱們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而且這份工作沒有時間要求,有多少效果算多少,不着急。另外趁這個機會我得提醒你一下,張家在村裏是一個大姓,占了将近一半的人口。你以後工作時最好還是注意點,不要惹禍上身,安全要緊。”

聽他話裏的意思,自己要是得罪張振國,莫非會有生命危險?

這幫人也太是非不分了吧!

周绾绾回想昨天的遭遇,咽不下氣,拐着彎兒地問:

“唐主任,村長家裏……真的很厲害嗎?”

唐德才本來不太願說,見她盯着自己眼都不眨,才不得不壓低了些聲音,湊近道:

“厲害不厲害,得看跟誰比,放在哪兒比。村長張保慶是大舟山村第一個高中畢業的,之後去外面打了十年工才回來。他自己掏出一些錢,又在村裏籌集了些,從外面買回來許多果樹,種在後山最好的那塊地裏。

如今果樹年年有收成,當初交了錢的村民年底都有分紅。雖說不多,但也抵得上他們種半年地。面對一個能給你錢的人,你會不賣面子嗎?敢不賣面子嗎?”

周绾绾恍然大悟,暗道一聲原來如此。

唐德才繼續說:“他當村長是投票的,全村人百分之九十都投了他。如今他一邊當着村長,一邊管理果園,拿兩頭收入,經濟條件是村裏最好的。

他有一輛摩托車,常年在外跑生意,張振國因為初中畢業以後一直沒工作,就留在家裏幫他看果園,順便還收了幾個親戚家的小青年當幫手。”

“張保慶就這一個孩子嗎?”周绾绾好奇地問。

唐德才搖頭。

“兒子就這一個,另有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了。我是見識過的,張振國被他爹媽寵成活寶貝一樣,嚣張跋扈。平時咱們遇見他,還是少打交道比較好。過年過節發放貧困補助時,就我自己去吧,你別去了。”

她吃了一驚,“他家不是有錢嗎?也是貧困戶?”

之前她可是看過大舟山村的貧困戶名單,九十多個村民裏,登上名單的只有四十五個。

張保慶家無論如何排不上號啊。

唐德才嘆了口氣,“他家各項指标都符合,又是第一個主動提出來要上。當時我們初來乍到,正愁搞不好關系,沒辦法,只好給他上了。”

“他家怎麽可能符合指标?那是貧困指标啊。”

見周绾绾不肯相信,唐德才拍拍她的肩。

“當時他是其他同事負責的,我也不清楚。但他确實符合,這件事沒必要再糾結了,打起精神來工作吧。”

說完他走出辦公室忙自己的事去,周绾绾坐在椅子上,心底說不出的壓抑。

張振國的氣她絕對不白受。

楊雲霄她不管了,現在就專門想辦法對付張振國。等教訓完他以後,單位要是想開除她,正好還省得她辭職了。

想到唐德才所說的果園,周绾绾打聽了一下位置,悄悄從小路繞過去。

楊雲霄在山間割豬草,偶然擡頭瞥見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心裏好奇,放下鐮刀也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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