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周绾绾不準備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唐德才。
唐德才是好人,但有時候有些奇怪,似乎不希望她接觸太多外界的事。
比如之前她想跟他一起去縣城找項目,順便看看楊雲霄。可他死活不同意,寧願一個人奔波勞累,也要把她留在村裏。
她決定先将一切安排妥當,再告訴他們,來個先斬後奏。
因此第二天去到村子後,周绾绾假裝正常工作,趁唐德才離開,趕緊去找楊雲霄。
楊雲霄換了個位置,沒坐在瓦礫堆上,而是把囡囡放在院子地上,打來一桶水,用手捧着澆在她身上,洗去髒污。
小小的身體沒有氣息心跳,曾經生動活潑的樣子仿佛已成為上輩子的事。
清水能洗掉塵土、血跡,卻無法讓她焦黑的皮膚和頭發恢複原狀。
桂花嫂子端着碗站在他身後,憂心忡忡地勸說。
“你就吃點吧,人不吃飯是不行的啊,你都幾頓沒吃過了?不餓嗎?聽嫂子的,快把飯吃了。”
楊雲霄背對着她蹲在地上,毫無反應,執着地澆水。
桂花嫂子一籌莫展,周绾绾走到她面前,接過她手裏的碗。
“我來吧,你先去忙。”
家裏還有一堆活兒等着去幹,桂花嫂子不放心地交待了幾句,便匆匆走了。
破敗的院子裏只剩下周绾绾和楊雲霄,她看着他的背影,發現才兩天他就瘦了許多,原本已經很單薄的背脊,現在連蝴蝶骨都凸出來,看得叫人心疼。
她沒說話,把碗放在一旁,從後面輕輕抱住他。
楊雲霄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身體開始發抖,臉埋進膝蓋裏,發出低低的哽咽聲。
“他們都走了……”
或許他們之前的确是累贅,絆住他的腳,使他困在山村裏無法逃脫。
可是真當所有人都離開,讓他孤孤單單地獨活于世間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活下去的意義。
爺爺說得對,他是天生賤命。
所有與美好有關的東西,他都不配享受和擁有。即便強行抓住,最後也一定會失去。
他什麽都沒有。
周绾绾不想哭,拼命抑制眼淚,保持冷靜。
“他們沒有走,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着你。還記得你父母當初為什麽會連夜坐火車回來嗎?”
楊雲霄沒說話。
“他們開心,因為兒子小升初考了全校第一,很自豪,想回來獎勵你。只是運氣不好,才發生那種事。意外發生總是很突然,不代表就是你的錯。如果他們還活着,肯定希望你能振作起來,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
“人生?呵……”
他低着頭,自嘲地笑,嗓音低啞,“我這個樣子還有人生可言麽?說不定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因為我強求本不該擁有的東西。”
周绾绾心底突然蹿出一團怒火,松開手跑到他面前,生氣地瞪着他。
“你再胡說八道試試!這樣自暴自棄有意思嗎?折磨自己有意思嗎?我要是你,從今往後一定更加努力,讓老天爺看看,你的命是自己的,不會随他安排!”
楊雲霄擡起頭,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湧動着光芒。但是沒過多久,光芒暗淡下去,再次低頭。
“你是個好人,去幫助別人吧。至于我……只能這個樣子了。”
周绾绾握住他的手,用力搖頭。
“不會的,你能變得更好,離開這個地方。”
“去哪兒?”
“去大城市,去我的家。”周绾绾一鼓作氣地說:“今天傍晚下班時,你跟我們一起走。等你看過外面的世界,就知道人生有無限種可能。”
跟她回家?楊雲霄無法想象那會是什麽樣子,眉心皺出深深的“川”字。
周绾绾拽了拽他的手,壓低聲音。
“答應我,跟我去。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你把飯吃了,傍晚我來接你。”
她松開手轉身就走,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喊:“一定要記得啊!”
然後才走進巷子裏。
楊雲霄望着她離去的方向,手臂還殘留着她的體溫。過了會兒,他低下頭,看着囡囡死氣沉沉的身體,自言自語般地問:“我該去嗎?”
他害怕改變,每一次改變都會引來災難。
小升初時,父母沒了。回去讀書時,家人沒了。
這一次呢?
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要帶楊雲霄走的事,周绾绾回去之後,開始計劃如何悄無聲息地離開村莊。
請假跟他徒步翻山出去,走到華城市?
不行,路太遠耗費時間不說,她也記不清路線,萬一走錯迷路,那就成笑話了。
搭車?
村裏最先進的交通工具是人力小三輪,賣梨拉貨的時候才會出動,平時壓根不用。
小巴車倒是有空位,可是會被唐德才和李大剛發現。
要不……她下班時引開二人,讓楊雲霄躲到座位底下去,抵達華城市後再出來。
途中只要不發出聲音,大概率是不會露餡的。
她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下午便跟楊雲霄做了商量,教會他如何躲藏。
傍晚六點,李大剛開着小巴車來了,唐德才準備上車,卻見她腳一崴掉到旁邊的水溝裏,撲騰着喊救命。
二人趕緊去拉她,她死命撲打出水花,牢牢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為楊雲霄上車創造條件。
經過一番貓捉老鼠似的撲救,周绾绾被拉回地面上,從頭濕到腳。
唐德才提議向桂花嫂子借身幹衣服給她換,她說不用,眼睛盯着敞開的車窗,心想哪怕楊雲霄是中風患者,這麽長的時間也足夠他爬上車了。
三人坐進小巴車,周绾绾特地挑了靠後的位置。
車子發動後,她假裝彎腰系鞋帶,偷偷查看楊雲霄的位置。
沒想到的是,把每個座椅下面都看遍了,也沒有找到對方的身影。
他沒有上車?他不是答應自己會一起走的嗎?
周绾绾意識到楊雲霄當時可能是在敷衍她,濕透的身體開始發冷,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唐德才注意到她的異常,關切地問:
“是不是很冷?空調溫度再開高一點吧?”
李大剛調高了溫度,周绾绾說聲謝謝,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直起身體望着窗外。
算了,那畢竟是楊雲霄自己的人生。
他都不願改變,她沒資格去逼迫。
只是以後回想起這個人,難免會遺憾,憑他的實力和毅力,不該活成這樣。
緊張的心情變得十分低落,周绾绾一路上都沒說話,抵達華城市後下車,與李大剛說了再見,打算去公交車站。
時值深秋,天氣越來越冷,路上行人零星。
她裹緊身上被體溫烘到半幹的衣服,加快腳步,想趕緊回家睡覺,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等等我。”
這聲音太熟悉,以至于她條件反射地認定是幻覺,因為對方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
但緊接着腳步聲響起,那人跑到她身後,喘着粗氣又說了句。
“等等我。”
她這才轉過頭,看着楊雲霄被路燈照成一半明一半暗的臉,驚訝得說不出話。
楊雲霄擡頭望周圍,眼神很拘謹。
“這就是你的城市嗎?真的很繁華。”
她咽了口唾沫,回過神,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怎麽來的?剛才明明不在車上。難道……”
跟在車後跑來的?他又沒有風火輪。
楊雲霄說:“我怕被他們發現,就沒有上車,等啓動後再扒着車屁股。”
“車屁股?怎麽扒?”
“那裏有個放行李的架子,正好可以站人。”
周绾绾回憶了一下,的确有這麽個東西,可是又窄又小,還不擋風。
車程足有兩個多小時,天氣冷風又大,他一路這麽吹過來的?
她握住他的手,果然,冷得像冰塊一樣。
“你傻不傻?萬一生病怎麽辦?”
楊雲霄毫不在意,看着前方的道路問:
“我們現在去哪裏?”
周绾绾不假思索地說:“跟我回家,先給你找幾件暖和的衣服穿上。”
公交車來了,她翻出零錢投幣上車,楊雲霄跟在她身後,看着這陌生的交通工具與外面從未見過的繁華夜景,感覺自己猶如一條出生在小水溝的鯉魚,終于游到了大海。
公交車啓動,他沒來得及坐下,也不知道抓欄杆。身體随着慣性往前倒,撞進周绾绾懷裏。
後者連忙轉身扶住他,握着他的手,耐心地引領他坐好。
楊雲霄的衣服又破又髒,堪比流浪漢,車上乘客都嫌棄地看着他。
他起初找不到原因,直到有人捂住鼻子換了座位,才意識到自己與那些人的差別在哪兒。
“不用管他們。”
周绾绾在他耳邊低聲說:“明天我就帶你去買新衣服,你穿起來不比別人差。”
買新衣服?那又要花錢了。
楊雲霄想起被自己留在學校的白色運動服,因為太寶貴,還一次都沒舍得穿過。
半個小時後,二人抵達周绾绾家所在的小區。
她帶他上樓,打開門後沖裏面喊了聲媽。
程文雅在衛生間洗衣服,王芳磕着瓜子走過來,看見她身邊的少年吓了一跳。
“這是誰?你從哪兒撿回來的乞丐?”
“他是我朋友,帶他過來拿點東西。”
“拿什麽?他身上有沒有病毒啊?我告訴你不準他進來。”
周绾绾理都不理她,直接牽着楊雲霄的手走進去,又喊了一聲。
程文雅帶着兩手泡沫走出來,看見楊雲霄也很驚訝。
“绾绾,這位是……”
“我扶貧的村民,跟我到市裏來玩兩天。媽,咱們家有沒有他能穿的衣服?外面太冷了,我怕他生病。”
程文雅擦了擦手,“好,你們坐,我去找找。”
周绾绾讓楊雲霄坐在沙發上,給他倒了杯熱茶取暖。
王芳把瓜子往垃圾桶一扔,跟在她身後喋喋不休。
“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家,怎麽能随随便便把男人往家裏領?何況還是這麽個人。我的天,你快讓他走,不然我要報警了!”
楊雲霄手足無措地看着她們,懷疑自己的出現給周绾绾帶來麻煩,猶豫要不要離開。
周绾绾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将他攔在自己身後,冷冷地看着王芳。
“舅媽,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家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家,我沒權力帶他回來,難道你就有權力趕他走嗎?平時你叫人到家裏打麻将我沒管過,希望今天你也不要給我添麻煩。想報警是麽?那你報去,我倒想讓警察來評評理,我到底有沒有資格帶朋友回自己的家。”
王芳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沖天。
“好你個小賤人!翅膀硬了,想飛天啊?連舅媽你都敢頂撞?當初要不是我們出錢買下半套房子,你媽有錢治病?早撒手人寰把你丢孤兒院去了。你一點感恩之情都沒有,倒來跟我叫板,反了天了!”
她沖着卧室方向喊:“老程!老程!你別裝聾作啞了,出來管管你的好外甥女!”
舅舅程文正的吼聲隔着門板傳出來。
“都他媽給老子閉嘴,讓不讓人睡覺了?”
王芳見他居然不站在自己這邊,氣得直跺腳。程文雅趕緊跑出來,好聲好氣地勸了許久,才把她勸回房間裏。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程文雅險些撞到鼻子。
她轉過身,先沖楊雲霄尴尬地笑了笑,而後把找出來的衣服遞給周绾绾。
“這些都是你穿大了的衣服,看看他穿得了嗎。”
一件綠色套頭衛衣,做志願者時發的,尺碼很大,胸前印着“保護環境”的字樣。
一條直筒牛仔褲,是程文雅在商場打折時買的,無法退換,一次都沒穿過。
雖然都不是什麽好衣服,但是比楊雲霄身上的還是好很多,款式也中性,穿起來不會顯得可笑。
周绾绾把衣服交給他,帶他去衛生間,教他開熱水,又給他拿了條新毛巾,讓他洗完澡換好衣服再出來。
回到客廳,程文雅坐在沙發上,看見她就站起身,小聲問:
“绾绾,你為什麽把你的扶貧對象帶到家裏來啊?”
剛才當着那小孩的面她不好意思問,怕人家聽了心裏難受。可是女兒不聲不響地帶這麽個人回來,就算她不像王芳那樣罵人,心裏也是無法理解的。
周绾绾趁楊雲霄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拉着她坐下,将他的身世經歷全都說了一遍。
“媽,我知道咱們家也窮,但總沒窮到吃不上飯念不起書。我要是不管他,他這輩子就完了。他學習成績那麽好,學校老師也誇他優秀,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讓他留下來,好不好?”
這可不是件小事,程文雅狠不下心拒絕,但也無法輕易答應。
周绾绾努力勸說她。
“等這件事确定了,我就把工作辭掉,找一份收入高點的。在附近給他租一間房子,平時他睡覺在那裏,吃飯跟我們一起吃,也花不了什麽錢。而且這孩子可厲害了,他家的活兒都歸他幹,上山砍柴,下田種地,洗衣服洗碗,不用我們照顧他,說不定還能照顧我們呢。
他現在念初一,等到高三畢業就能兼職賺學費,國家也有助學貸款。所以我們只需要養他五年,就不必再負擔了。他是個有良心的,相信有所成就後也會感謝我們。你相當于只花五年時間就多了個兒子,我多了個弟弟,多好啊。”
程文雅忍俊不禁。
“你就會忽悠我,收養小孩是那麽簡單的事?好什麽好啊。”
周绾绾緊張地問:“那你的意思是……不同意?”
程文雅幽幽地嘆了口氣,眼睛裏倒映着她的臉。
“如果是我自己遇見他,我肯定是不會管的。畢竟咱們家已經這麽困難,何必再招攬一個麻煩。但是绾绾,媽媽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考慮,也相信你不會看錯人。”
周绾绾激動起來,“也就是說,你同意了?太好了!媽媽我愛你!”
她展開雙臂把程文雅抱了個滿懷,後者哭笑不得,摸摸她的腦袋道:
“好了好了,先別急着謝我。那孩子知道你的打算嗎?要是都同意了,我就去找人打聽收養程序,然後租房子。”
周绾绾松開手,搖頭。
“還沒跟他說,他自尊心挺強的,我怕他不同意,準備明天帶他去商場玩,找機會說。”
程文雅思索片刻,擡起頭。
“明天我也請假,陪你們一起去。這事主要還是尊重他的想法,要是人家不願意,咱們也別強求,強扭的瓜不甜。”
“嗯,好。”
周绾绾剛說完就聽見衛生間傳來開門聲,回頭一看,楊雲霄出來了,穿着她給的衣服站在走廊上,姿勢十分拘謹,雙手似乎無處安放,尴尬地抓着衣擺。
她驚訝地走過去,看着他誇贊。
“你穿這套衣服居然挺好看,清清爽爽的。就是太瘦了點,衣服撐不起來,得吃胖些才好。媽,你說是不是?”
程文雅也走到他跟前,很滿意地點頭。
“模樣真是不錯,你爹媽肯定也好看。”
楊雲霄自出生到現在,從未被人這樣圍着誇獎過,得到的一向都是辱罵與嘲笑,不由自主地紅了耳根,很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周绾绾搭着他的肩,沖程文雅撒嬌。
“媽,我們還沒吃晚飯呢,你去做點好不好?拜托你啦……”
程文雅捏了下她的鼻子,穿好圍裙去廚房了。
她手藝熟練,沒過多久兩碗香氣撲鼻的面條就端上桌。
楊雲霄拿起筷子,發現裏面卧了個荷包蛋,非常惶恐。
“我不吃雞蛋,你們吃吧。”
“你吃就是,雞蛋又不是寶貝。”
雞蛋就是寶貝。
村裏老母雞下得蛋都是留着去縣城賣的,平時誰都舍不得吃,小孩生病了才有可能吃上一兩個。
楊雲霄看着那又嫩又滑的荷包蛋,實在下不了筷子。
周绾绾意識到他在介意什麽,解釋道:
“這裏不是你們村,城裏雞蛋便宜得很,打折的時候五毛錢一個,比青菜都便宜,真的不貴,你放心吃。”
他半信半疑,鼓起勇氣,夾起來咬了一口。
香濃的蛋黃在口腔裏化開,楊雲霄的心也跟着融化。
看着身邊潔淨的牆壁和整套的家具,還有他從沒見過的電器,他終于明白,周绾绾為什麽執意要他來城市。
城市真的很不一樣。
吃飽喝足,程文雅去洗碗。
周绾绾拿着錢包和手機,帶楊雲霄去小區附近找酒店。
距離不到兩百米處有家七天,她用自己的身份證開了間單人房,幫他檢查了房間,确認設施都齊全沒有問題後,對他說:
“這裏有點簡陋,但是價格便宜離家近,你今晚就住這。明天早上我帶早飯來給你,然後跟我媽一起逛街去。”
楊雲霄打量着房間,很不認可她說得話。
簡陋?雪白幹淨的牆壁,鋪了地板的地面,還有柔軟的席夢思床與白色被褥,有空調、電視、熱水和吹風機,幾乎是他夢想中的皇宮。
周绾绾教他開電視、轉臺、調空調溫度、用吹風機。
他學得很快,看一遍就會了。
周绾绾拍拍手,“好了,其他的基本沒有問題,你待會兒要是忘記怎麽用,或者需要什麽東西,都可以去樓下問前臺的小姐姐。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沒有的話我先走啦。”
楊雲霄本來沒什麽感覺,得知她要走,又忍不住緊張起來。
他第一次到城市裏,這裏的一切都令他驚喜又害怕。如果她不在身邊,晚上他如何能放心沉睡。
周绾绾問:“你不會害怕一個人睡覺吧?”
“當然不會!”
他想都沒來得及想,便斬釘截鐵地說。
周绾绾笑笑,與他道別,開門離去。
楊雲霄看着關上的門,心裏空落落的,忍了很久才忍住跑出去追她的沖動。
電視在放新聞,他蹲在電視櫃前,擡手撫摸主持人的臉,感覺很不可思議。
那麽多聲音那麽多畫面,裝進這樣一個扁扁的盒子裏,多麽神奇的技術。
他走到窗邊,望着外面的車水馬龍,胸腔裏沉寂的血液逐漸沸騰。
他要活下去,終有一日,他也會擁有這些。
老天爺沒給他的,他要自己争取到!
大舟山公墓,楊雲霄穿着昂貴的定制手工黑色西裝,坐在一個小小的墓碑前,臉頰被寒風吹得發紅。
他手邊有個袋子,裏面裝着許多零食,與漂亮的花裙子小皮鞋。
碑上沒有照片,因為可憐的小姑娘直到死去都沒機會拍照。後來他嘗試找人根據記憶描述畫像,可惜畫不出其神韻的萬分之一。
“囡囡。”他寵溺地看着空蕩蕩的墓碑,聲音溫柔,“你要是想投胎,就給哥哥托個夢,我去找人代孕。你當不了我的妹妹,當我女兒。”
寒風呼嘯,樹枝搖曳。山坳裏傳出一陣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像鬼怪的哀嚎。
一輛車開到下方的公路上,助理帶着保镖跑上來,又冷又滲人,忍不住發抖。
“楊總,您一天都沒回去,怎麽天黑了還不走?這裏是墓地啊,連盞燈都沒有,一個人待這兒不害怕嗎?”
楊雲霄沒說話,依然垂眸看着墓碑。
囡囡都不害怕,他怕什麽?
再說人遠比鬼怪更可怕,要怕也是鬼怕他。
“今天的行程我都替您取消了,不過大疆集團的趙董突然跑到公司,說有急事找您,電話又打不通,讓我們一定把您找回去,您看要怎麽答複他?推掉還是……”
“走吧。”
楊雲霄把袋子放在墓碑前,站起身拍了拍灰,轉身就下山。
助理面露驚喜,忙訓斥保镖:“還愣着幹什麽?快去開車!”
他們花了兩個小時,連夜從大舟山村回到華城市。
楊雲霄全程都沒說話,閉着眼睛坐在後排休息。
進城區後助理的手機響了,看到來電顯示連忙接聽。
“喂,趙董,是是,我們已經回來了,馬上就到公司。您要和楊總說話是嗎?好的,稍等一下。”
他把手機遞到楊雲霄面前,後者卻沒有反應,依舊閉着眼睛。
助理以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喊了他幾聲,又推推他的肩膀,始終不醒。
“楊總?楊總?”
他的手無意中劃過楊雲霄的臉,驚叫一聲。
“天啊,怎麽這麽燙?”
轎車緊急調轉方向,朝最近的醫院駛去。
楊雲霄被送入搶救室,醫生拿溫度計量了體溫——足足40.5℃!
40.5℃,這已經是高燒了,再升高的話很有可能影響到生命。即便治好了,也有概率留下嚴重後遺症。
楊雲霄沒有家人,卻有一個碩大的跨國集團,幾萬名員工等着他帶領,萬萬不可出事!
助理心急如焚,催促醫生趕緊救他。醫生用盡一切降溫措施,全身擦酒精、冰敷、點滴……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總算讓他的體溫恢複正常。
“怎麽樣了?楊總醒了嗎?”
助理看見醫生從急救室走出來,立刻迎上去問。
醫生搖頭。
“體溫是降下來了,生命特征也都正常,卻一直醒不過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之前還好好的,為什麽突然燒成這個樣子,還昏迷不醒。”
醫生說:“根據你剛才提供的信息,有可能是在寒冷的室外待太久導致感冒。不過這些症狀的确太反常了些,楊總之前有做過體檢嗎?”
“有!”
“能不能拿到醫院來?我和幾個主任開會研究研究,看看是否有其他病因。”
“好的,我馬上拿來。”
助理十萬火急地跑去楊雲霄家,帶回來前兩個月做的體檢報告。
醫生們連夜召開會議,直到淩晨才結束,得出的結果令人意外——楊雲霄的身體一切正常,并沒有病竈。
連膽結石、高血壓,這種中年人常見的疾病都沒有。
既然如此健康,為何就是不醒?
沒有人知道答案。
助理忙碌了一整夜,已經困得要命,卻依然連眼睛都不敢眨,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邊。
天亮後,幾個公司高管和楊雲霄的朋友也來到醫院,紛紛出謀劃策,想辦法為他聯系專家。
正當病房裏亂成一團時,助理耳朵動了動,靈敏地聽到一個聲音。
“噓!”
他做了個手勢,所有人安靜下來,看向床上的人。
楊雲霄穿着病號服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底挂着兩抹烏青色,看起來十分虛弱。
他眉心緊蹙,幹到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地動着,發出極輕微的聲音。
“楊總,您在說什麽?”
市場部經理蹲在床邊,把耳朵湊過去,仔細傾聽他的話。
過了片刻,他擡頭看着衆人,表情迷茫。
“楊總說什麽了?”衆人急切地問。
他抿了下嘴唇,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內容。
“他說……炸雞很好吃。”
新鮮的雞肉經過腌制,用面粉和面包糠完全包裹,下熱油炸二十分鐘,出鍋後撒上醬料。熱騰騰,香氣撲鼻,入口鹹香酥脆,肉嫩多汁,好吃的讓人把舌頭都咬掉。
這是幾十年前楊雲霄第一次進城時,最為驚豔的食物。
終身難忘。
繁華熱鬧的商場,肯德基裏人來人往。
周绾绾與程文雅坐在靠窗的桌邊,看着面前的少年抓着炸雞翅大快朵頤。
程文雅笑得眼睛彎起來,拿紙巾給他擦嘴角,慈祥地說:
“慢點吃,喝可樂,別噎着了。”
楊雲霄啃完手裏最後一根雞翅,看着滿桌狼藉,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連忙道歉。
“對不起,我……我一不小心吃光了……”
紅意從臉頰蔓延到耳根,他低着頭,油膩膩的雙手無處安放,歉疚地抓在一起。
周绾绾把自己面前的紙巾也遞給他,絲毫不介意他憑一己之力吃光了整個翅桶,還很親切地問:
“你吃飽了嗎?要不要再吃點?”
楊雲霄想都沒想就搖頭。
“不用了。”
“真的不用?”
“那就……再來兩根吧。”
周绾绾笑着摸摸他的頭發,去點單了。
楊雲霄臉紅的要爆炸,程文雅笑眯眯地看着他,問:“喜不喜歡這裏?”
“嗯。”他如實點頭。
這麽幹淨的路面,這麽寬闊的街道,這麽漂亮的高樓大廈,這麽繁華的城市……
他以前想都不敢想。
程文雅說:“喜歡就好,待會兒我們帶你去買幾身新衣服,想要什麽樣的直接跟阿姨說,千萬不要不好意思。”
楊雲霄被大城市的一切沖擊得刷新世界觀,但還沒有理智全無,想起昨日所見,知道她們家條件也算不上多好,當即說道:
“你不要為我花錢了,我有衣服穿。”
程文雅很堅定的拒絕了。
“你第一次來我們家做客,花點錢要什麽緊?绾绾想對你好,你開心她就開心,她開心我就開心,不是很好嗎?”
楊雲霄無法反駁,只是心裏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無親無故花別人的錢是不好的。
周绾绾帶着雞翅回來,又額外買了兩個漢堡給自己和媽媽當午餐。
三人吃飽就去了樓上服裝區,楊雲霄提議她們買,自己不需要,不料被她們輕飄飄打回來,一邊買一邊逛,很快手裏就多了三四個袋子。
周绾绾又看中了一件毛衣,把他推進試衣間。
當他穿好出來,母女二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少年的身材瘦瘦高高,四肢修長。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端正氣質清爽,尤其是那雙看過山川河流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幹淨,宛如一汪清澈的山泉水,沁人心脾。
程文雅誇他,話裏有話。
“真好看。绾绾,咱們家只有女人,太單調,要是當初再給你生個弟弟就好了。”
周绾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楊雲霄身邊,幫他理了理衣領,給程文雅幫腔。
“你都四十多了,後悔也來不及了啊。”
“可不是嘛,唉,真希望家裏再多個男孩。”
即便楊雲霄是個聾子,這時也該聽出不對勁了。
何況他不是,因此表情尴尬,不知道該說什麽。
店門外有群穿中學校服的男孩女孩嘻嘻哈哈地走過去,他羨慕地看着他們背上的書包,手裏的冰淇淋,腳上的新球鞋,感覺自己與他們像兩個世界的人。
周绾绾也注意到了,說:“附近有所學校,估計是學生們趁午休時間跑出來玩呢。你讀書的時候應該也偷溜出去玩過吧?”
有,他們學校後山有片墳區,經常出鬧鬼傳聞,學生們都不敢去。
有時天氣好,他中午就會帶本書去墳區,或背英文,或做數學題,比待在教室安靜得多,無人打擾。
楊雲霄嗯了聲,收回視線,走向換衣室。
“這件衣服不要買,不适合我。”
他剛才偷偷看了價格,399元,抵得上他以前一年的生活費了。
這身衣服他穿起來實在好看,居然不肯買。周绾绾有些遺憾,但很快想到彌補措施。
“好,我記得前面有文具,我帶你去買文具吧。你喜不喜歡鋼筆?筆記本呢?”
文具比衣服對楊雲霄有吸引力的多,他也想知道城裏的學生用什麽工具學習的,于是答應她的提議。
三人轉戰文具店,周绾绾牟足了勁兒給他花錢,企圖用美好的事務吸引他留在這個城市。
文具價格不貴,一支筆幾塊錢,一本筆記本十幾塊。
但是雜七雜八加起來,又是一兩百元。
結賬時楊雲霄吓了一跳,“太多了,放回去一點。”
周绾绾強硬地付了錢,提着袋子往他懷裏一塞。
“別人送你禮物的時候,你只需要說謝謝,知道嗎?”
楊雲霄抱着這一大堆禮物,感覺比一麻袋200斤的谷子都沉重。
三人用一天時間轉完商場,傍晚時又去吃飯。
晚餐不再是炸雞,而是豐盛的燒烤自助。
楊雲霄坐在沙發椅上,垂眸看着桌角的賬單,始終無法相信,他今天居然一頓飯就吃掉了一年的生活費。
城市裏的錢,真的那麽不值錢嗎?
周绾绾端着滿滿兩盤子食物回來,放在桌上對他說:
“傻坐着幹嘛?走,跟我拿吃的去,喜歡吃什麽自己端,我可不伺候你。”
楊雲霄跟在她身後,走過一張張櫃臺
牛羊肉、雞腿、基圍蝦……這些肉類固然是他平時舍不得吃也吃不到的,但最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一大疊精致漂亮的奶油小蛋糕。
在十四年的記憶中,食物從來都是果腹用的,無所謂美不美觀。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吃得東西居然能美得像藝術品。
周绾绾回頭看了眼,直接拿起一個放在他盤子裏,見他視若珍寶的樣子,詢問道:
“你生日是什麽時候?”
“生日?”
“就是出生的日子啊,你沒過過生日嗎?”
楊雲霄搖頭,撇開臉淡淡地說:“十二月初八。”
“十二月初八……”
周绾绾重複他的話語,在心底盤算日子,擡起頭笑,“到時我給你買個大蛋糕吧。”
楊雲霄眼神驚訝。
“上面寫你的名字,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便自顧自地說:“就這麽說定了。”
然後朝下一個櫃臺走去。
晚餐吃得差不多了,周绾绾在桌子底下碰了碰程文雅的大腿,旁敲側擊地問楊雲霄:
“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楊雲霄吃得頭都沒時間擡,“很好吃。”
“哎呀,我不是說這個,而是……你喜不喜歡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