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卷·(8)
的展昭,看着他臉上無法掩飾的驚訝與關切,心頭一暖,又想起方才的驚懼,頓時又升起幾分不安,踉踉跄跄地朝他跑去,不過幾步,就一頭撞入那人迎上來的懷中。
他們緊緊相擁。
展昭的身上帶着幹淨清爽的草木氣息,白玉堂将頭埋在他的肩上,雙手緊緊抱着他脊背,确認着他的存在,壓抑着自己從未感受過的恐懼滋味,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忍不住狠狠在他背上掐了一把,咬牙道:“你怎麽回事!”
白玉堂的身體帶着極輕微的顫抖,展昭抱緊了他,帶着幾分歉疚,低聲道:“抱歉,讓你擔心了,我沒事,放心吧。”
白玉堂深深呼吸幾次,才總算平複了心緒,剛一定下神,就立刻變了臉色,一把将展昭推開,怒道:“誰擔心你,你剛剛不是威風得很嗎!”
展昭懷裏一空,失落得不行,又聽他這麽說,頓時哭笑不得,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剛剛被窮奇拖下去都快淹死了,結果碰見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給了我這把琴,然後我一彈它,整個人就不受控制了,壓根兒不知道怎麽回事。”
“還碰見人?”白玉堂皺起了眉頭,“這水裏面還會有人?”他轉頭看向冥水,登時一愣,“诶,這是怎麽回事?”
展昭回頭看去,只見那水柱猶在,而窮奇竟然就在水柱之中,被牢牢困住,之前那兇殘霸道的模樣早就不複存在,有氣無力地趴在裏面,翅膀耷拉着,也不知究竟怎麽了。
“不知道……”展昭更是一頭霧水,準确地說,他從落入冥水開始,之後發生的一切他都完全弄不明白——比如說窮奇為何要拖着他潛入水底,比如那個人究竟是幻覺還是真的?若是真的為何岸上水底都無人發覺,若是假的那伏羲琴又是從何而來?還有,自己為何居然能使用伏羲琴……
腦海裏亂成一片,展昭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就聽翅膀撲扇的聲音響起,飛飛繞着那水柱轉了一圈,落到窮奇面前,隔着水柱與它對視了片刻,似乎交流了什麽,飛飛點了點頭,随即就見那水柱頓時消散,窮奇一頭紮進水裏,沒了蹤影。
“喂!”白玉堂臉色一變,急道:“你做什麽!”
飛飛自然不會回答他,倒是珠珠扒拉了一下他的褲腳,擡起那藍汪汪的大眼睛盯了他片刻,然後就見白玉堂又變了臉色,整個人都僵硬了幾分,“通天井在水裏?要龍髓玉才能打開天門?”
珠珠非常堅決地點了點頭,然後幾步助跑,沖着冥水一躍而起,“砰”的一聲,重重砸進了水裏。
——就沒見過喜歡水的貓!
白玉堂臉色泛白,已經沒精神去考慮剛剛展昭在水中際遇究竟是怎麽回事了,正要說話,就見飛飛在半空中一個優雅的盤旋,然後一頭紮進了水中,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就沒見過還會水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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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默默看着她倆鑽進水裏,又看看臉色發白死活不肯動彈的白玉堂,再傻也知道怎麽回事了:“你……怕水?”
“誰誰誰怕了!”白玉堂立刻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來,大聲道:“爺只是不會!”
展昭默然片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緩緩走過去将畫影撿起來還給他,“會閉氣嗎?”
白玉堂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閉氣。”白玉堂還沒反應過來他究竟要做什麽,就被他猛地一拉摟進懷裏,然後一陣天旋地轉,周身一涼,已跳進了浩蕩冥水之中。
在這一瞬間,白玉堂恨不得将展昭千刀萬剮,奈何被他緊緊抱着掙紮不得,而他又是個下了水就沒轍的人,一動也不敢動,只好閉着眼睛憋着氣,抓緊了展昭衣服,放任自己跟個秤砣似的往下墜,然後在心裏将人剁成十八段。
展昭一手抱着乖到極點的小耗子,一手用力劃着水,沒劃兩下就見珠珠漂在兩人對面,全身的白毛散開,如同一朵碩大的蒲公英。此刻,那水中蒲公英正幽幽地盯着兩人,眼神哀怨,然後一張嘴,吐出一個大泡泡,将兩人包裹了進去。
展昭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然後轉向懷中,看着那緊閉雙眼一副英勇就義模樣的白玉堂,展昭登時起了玩心,湊過去,在他頸邊幽幽地吹了一口氣,滿意地看着他微微瑟縮了一下,眉頭緊皺,卻仍是不敢睜開眼睛,反而是将自己又抓緊了些。
展昭笑得捧腹,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又湊近了他,低低喚道:“玉堂,玉堂,沒事兒了,你睜開眼看看。”
白玉堂聽得分明,卻是将信将疑,先将一只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兒,确認了一下周圍情況,這才睜開眼。發現自己不再受困水中之後,白玉堂立刻恢複了活力,在氣泡裏左看右看,“诶诶诶,這就是冥水啊?好像也不是很可怕嘛。”
冥水清亮幹淨,可見度極好,珠珠和飛飛在邊上游着,在她們身後,窮奇用頭頂着氣泡,乖得像一條訓練有素的導盲犬,推着氣泡緩緩地朝冥水深處游去。
展昭應了一聲,笑道:“是啊,我開始也以為裏面全是妖魔鬼怪,掉下來就死定了,哪想到還有奇遇。”
說起這個,白玉堂也不由得正色,想了想,道:“那人……不管是真人還是神識吧,能于冥水中來去自如,可見法力極高,你怎麽會認得他的?”
“我哪裏認得?不過是夢中見過一次,卻……”
“夢中?”不等他說完,白玉堂就高高挑起了眉毛,“你居然夢見過他?”
“……”展昭嘴角抽了一下,“不是那個意思……當時我不是中毒昏迷被你帶去陷空島麽,就那個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冰天雪地的一片,那人跟我說了幾句話,什麽‘我的局’,什麽‘我還沒想起來’的,我以為是我睡糊塗了就沒當回事,直到這次又見到了他……他給了我那把伏羲琴,還說很快就會再見。”
“什麽什麽什麽,伏羲琴?”白玉堂臉色又變了,看着展昭,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露出幾分審視模樣,喃喃道:“不會吧……難不成你是什麽大人物的轉世?命中注定了要攙和進來把這一切解決掉的?”
展昭默默地惡寒了一下,“不會吧……”
“怎麽不可能?”白玉堂越想越覺得有理,看展昭的眼神也愈發玩味起來,伸出手指,挨個扳着,數道:“你看看啊,巨闕劍、龍髓玉、伏羲琴,樣樣都是天地至寶,全部到了你手裏。再加上她,”說着,朝氣泡外的飛飛一努嘴,擠擠眼睛,“還有那個神秘人,貓大人,好生厲害啊……”
“玉堂……”
“你到底是誰呢,沒聽說過這段時間有哪位上仙下界啊……”
“玉堂……”
“诶,你若真是哪位上仙,那将來不是得回到仙界去?可仙界規矩最多最嚴,以後……”
“玉堂……”
“你叫魂呢!”白玉堂不知怎的,心情突然跌落谷底,忿忿瞪了他一眼,惡狠狠道:“幹什麽!”
展昭不知道哪裏又觸了大少爺的逆鱗,只得暗暗扶額,然後指了指白玉堂的身側,“我們,好像到了。”
回頭看去,只見前方現出一口井,井沿高約兩尺,青石砌成,上面甚至還有一些青苔,看起來和農家院子裏的水井沒有任何區別——除了,它身處于冥水水底。
而且是傳說中,可繞過天門直通仙界的——通天井。
窮奇将他們帶到此處,便不再動了,老老實實地蹲在旁邊,似是在等待指令。白玉堂一眼瞥見,心念一轉,幹咳了一聲,下巴揚了揚,“你。”
窮奇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不忿,但又看見他旁邊的展昭,再是不忿也強壓了下去,垂下頭,表示服從。
眼見得窮奇聽話,白玉堂暗暗打着算盤,板着臉,冷然道:“從現在起,你就待在大荒,負責鎮守通天井,明白麽?”
窮奇垂着頭,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響,随即轉身,身後的翅膀一閃,整個如同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眨眼就不見蹤跡,只餘下一長串的氣泡,在冥水中悠悠漂着,随即消散無蹤。
打發了窮奇,白玉堂挑了挑眉,又看向展昭,啧啧嘆道:“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剛剛做了什麽,居然把窮奇吓成這樣,連流放大荒都不敢有意見。”
展昭一臉茫然。
飛飛看向珠珠,珠珠默默看了片刻,忽然一甩尾巴,将氣泡打向通天井,氣泡一碰到井沿,立刻“噗”的碎裂消失,展昭白玉堂兩人都沒想到會這樣,猝不及防,一下子都嗆了一大口水。
白玉堂手腳亂揮不住掙紮,根本控制不住身體,向後一倒,手便撐在了井沿上。緊接着,展昭半是焦急半是慌亂地撲過來,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也按在了井沿青石上。
突然間,青石上發出淡淡的光華,七彩的流光在其中流轉,井裏亮起一片金光,同時傳來一股極大的吸力,他們身不由己,瞬間墜入金光之中。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慌亂中,誰都沒有發現,白玉堂眉心突然出現了一個淡金色的印記,略微一閃,随即又隐沒不見。
通天路開,命運的輪盤,終于走到了那最後一格。
世界的另一端,那片萬年不化的冰原之中,黑衣的青年端坐冰臺,神情如冰雕木刻,沒有半分情感,卻突然似有所覺,緩緩睜開了眼。
在他的身後,那片厚重的冰壁深處,突然裂開了一條細縫。
十、天戮
這……便是仙界麽?
展昭與白玉堂心裏同時升起這樣的疑問。
方才于大荒冥水中,他們不知怎的打開了通天井,經過一陣亂閃的金光,糊裏糊塗地就來到了此處。此刻,他們呼吸自如,身上連一滴水都沒剩下,正站在一片黑暗裏,四周寂然無聲,仿佛與世隔絕,看不見一絲光明。
白玉堂握了握展昭的手,心裏有些忐忑,他雖然是見慣了風浪的,卻從未涉足過仙界,不知道這銷聲匿跡了近千年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麽。定了定神,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貓兒,你還好麽?”
“嗯,我沒事。”展昭回握住他的手,問道:“這是什麽地方,我們真的到了仙界?”
白玉堂還未回答,就見頭頂亮起了一道溫暖的紅光,緊接着紅光分裂成無數個小小的光球,如同一盞盞指路明燈,一字兒排開,指向未知的前方。
飛飛悠然盤旋而至,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頭昂了昂,示意他們跟上。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跟了上去。
借着飛飛點起的光芒,可以看見他們正身處一個空曠的洞穴內,周圍石壁嶙峋尖銳,也不知有了多少年頭,看樣子也從未有人活動過。
展昭一路走着,一路估算着時間,大約五分鐘後,洞穴開始漸漸收攏,變成了一個狹長的隧道,開始還能兩人并排,後面就只能容一人行走了。
展昭被白玉堂攔在後面,懷裏還給硬塞了一只超重的肥貓,在隧道中又走了十來分鐘,終于看見了光。
飛飛雙翅一振,一溜煙兒地沖了出去,白玉堂疾走兩步也出了隧道,展昭最後一個鑽出去,剛一看清外邊風景,便愣住了。
那才是真正的仙界。
他們剛剛從一座假山中走出,出來便是一座極大的花園。園中群芳吐蕊,争奇鬥豔,有的看起來和人間花朵沒什麽區別,但色澤鮮亮,更添風韻。再遠處,有亭臺軒榭,或大氣闊朗,或小巧精致,處處雲霧缭繞,陽光灑遍,明媚燦爛,滿眼皆是祥和盛景。
二人看得贊嘆不已,可驚嘆過後,很快就發現不對——
這裏,太靜了。
不僅僅是安靜,更是一切事物仿佛都停滞了,被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所有動作都陷入靜止。在他們身側,之前應是有微風拂過,假山邊種着幾叢翠竹,幾片竹葉飄落,就這麽停滞在半空,懸在他們眼前;前方一株盛放的牡丹微微彎下了腰,便再也沒有直起來,一直保持着傾斜的姿态;更遠處,亭臺下本有曲水流淌,可此刻看來,水面靜靜地反射着明媚陽光,就連那流淌時的漣漪和漩渦,都凝固不動了。
兩人對視一眼,白玉堂眉頭緊皺,心中隐隐有些猜測,拉了拉展昭袖子,低聲道:“這應該就是仙宮的禦花園了……走,去別處看看。”
他四下看了看,選了一個方向,領着展昭穿過那重重花徑,往仙宮深處走去。
禦花園中花徑繁複,曲曲折折,白玉堂一面領路,一面細細打量,越看越是心驚——這花園分明是以奇門八卦之勢布置的,沒想到即使貴為仙界,竟然也還有這些準備,真是居安思危的典範。
他一面思量着,一面十分順暢地穿過小徑,走上園外回廊,突然見到前方廊下輕紗旁現出一個人影,靠近幾步看去,乃是一個身着淡黃衣裳的女子。他心中一喜,和展昭對了一個眼色,故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她身後,清了清嗓子,擺出最溫和的表情,輕喚道:“這位仙子。”
仙子一動不動,并未理他。
這麽近的距離,她不可能沒有聽見,兩人對視一眼,暗自打起了精神,白玉堂繞到她前方一看,登時愣住,只見那仙子容貌秀麗,溫婉可人,可雙眼大睜,神情慌亂,似乎十分恐懼,所有的動作與神态都被定格在這一個剎那,時光在這一刻停滞,再也沒有前進過。
兩人面面相觑,展昭嘴角抽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喉嚨幹澀,只說得一句,“這是……”
“看來,天門封閉不是沒有原因的……仙界出了意外,有誰将整個仙界的時間給停滞了,封印起來,所以我們看見的一切,都是幾百年前、封印那一刻的場景。”
白玉堂看起來有些疲倦,放眼打量着四周,頓時只覺滿目蒼涼——日月輪轉時光流逝乃天地至道,唯有他們……堂堂仙界,竟被整個凍結在此,無知無覺無日無月,永遠活在那一刻光陰裏面,再也不會有未來。
他們費盡辛苦來到仙界,就是為了找到天帝交還龍髓玉,可仙界卻是這種情況,那他們又該如何是好?還有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究竟是什麽人有這樣大的力量封印整個仙界,又是為了什麽?
一切都無人可以為他們解答。
除非——
白玉堂心中驀地一陣抽痛,毫無來由地感覺無力而悲涼,深深呼吸一番,定了定神,沉着臉,回頭看着落在旁邊的飛飛,吩咐道:“去轉一圈,看看仙宮是不是都是這副模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飛飛歪了歪頭,雙翅一振,兩下就就沒了蹤跡。
白玉堂看看珠珠,又看向展昭,深吸了一口氣,“走,去大殿。”
一路走來,看見了許許多多的人物,有驚慌失措的仙子,也有持劍向前的天将,還有打扮各異法寶不一的各路上仙,他們有的逃、有的戰、有的勝、有的敗,所有的表情動作都靜止在那一刻,那些掩藏在端莊矜持外表下的憤怒與恐懼,此時都活生生地呈現在兩人面前。
兩人一面看着,一面在心裏還原着各個場景。事情已經再明顯不過了,仙界曾有大亂,死傷無數,只是不知亂從何來,又是何人硬生生地封印了整個仙界?
一路小心翼翼地從姿态各異的人中穿過,又踏過一地尚未冷卻凝固的血跡,雖然無人指引,但白玉堂卻十分準确地找到了通往仙宮大殿的道路。越是靠近,被凝固住的人也就越多,戰況也就越是慘烈。待到了大殿前,只見那裏密密麻麻全是人,有的轉身欲逃,還有的滿面驚慌,都看着半空中的某一個方向,他們順着那視線看去,只見半空中空出了一大片,似乎本應有着什麽人,而此刻卻空空如也,不知何處去了。
而那大殿依然金碧輝煌,高懸的“靈霄殿”三字牌匾仍舊仙氣缭繞,九根蟠龍金柱巋然不動,唯有鋪設着透亮白石的地面上鮮血流淌,映出重重人影。最深處的王座上滿是金珠寶飾,高高在上,冷冷俯瞰這滿地狼藉——那是掌控一切的權力所在,足夠讓任何人為之癡狂。
白玉堂站在大殿外,仰頭看着這繁華錦簇的仙宮,神色間帶着一絲黯然,輕嘆道:“六界五大奇景之一的靈霄仙宮,真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
展昭默然片刻,看着周圍死寂的一切,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進去吧。”
兩人穿過這由人定格而成的叢林,終于走到了大殿之上,将殿上衆人一一打量一番,白玉堂皺了皺眉,屈肘碰了碰展昭的胳膊,“貓兒,你看那個人。”
那是一個老人——在仙界這個壽數五六百屬常見、八九百也不少的地方,這樣一個留着白色山羊胡的老人,估計怎麽着也有三四千歲了。老人一身華服,上有九龍刺繡,金光燦燦,一看就知身份極是尊貴。而他神情卻是猙獰,雙目圓睜,又驚又怒,帶着畏懼又帶着深深的不甘,牙關緊咬,手持一柄斧頭,斧子不大,斧刃卻極亮,被他橫在面前,用以防禦。
展昭将那老人上下細看一番,并未發現有什麽古怪,不由得問道:“怎麽了?”
白玉堂沉默未答,仔細看着他,忽然伸手向他懷裏摸了兩下,掏出了一枚令牌。
令牌通體漆黑,邊緣鑄造着飛龍,祥雲瑞霭圍繞着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沖霄。
“沖霄……”白玉堂看着這兩個大字,嘴角一勾,露出一絲譏諷神色來,哂道:“沖破靈霄大殿的意思麽,看來是個亂臣賊子。”
“難道堂堂仙界,也會有叛亂政變?”
“難說,為什麽不會呢?”白玉堂嗤笑一聲,手上用力,只聽“咔啦”一聲,手中令牌從中裂開,碎成兩半,被他随手扔到了一邊。他凝視着老人面容,眉頭緊皺,神情漸冷,流露出幾分厭惡的神色,“我讨厭他。”
“認識?”
“不認識,但……很熟悉……”白玉堂仰了仰頭,目光掃過四周凝固的場景,半晌,沉聲道:“這一切,都很熟悉。”
展昭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失去過一次記憶,是因為什麽?”他多年辦案,見過的複雜案件無數,這一句話剛剛問出來,心裏念頭急轉,已經将所有事串到了一起:“你到陷空島是什麽時候,龍髓玉墜入人間、仙界天門關閉,這一系列事情時間是不是可以對上,會不會都是因為同一件事?”
白玉堂皺起了眉頭,他是聰明人,展昭一提,立刻就反應了過來了。将前後諸事細細想過,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露出幾分難以置信之色,道:“你說的不錯,的确……我應該是大概千年前到陷空島的,當時重傷,魂魄受創,一直昏迷着,是大哥大嫂他們收留了我,直到百年之後方才醒來……”他聲音漸低,定了定神,接道:“醒後身體很差,精神也一直不好,除了記得自己叫白玉堂之外,別的記憶更是什麽也不剩。大嫂說這是我魂魄的原因,急不得,只能慢慢養着,也不知吃了多少珍貴藥材,又過了幾十年才好起來。後來我能使出法力了,便與大哥他們結拜,從此留在陷空島,直到今日。”
他說得平淡,但展昭卻是一陣被刮骨剜心般的疼痛,近百年的昏迷不醒會是怎樣的重傷?幾十年的卧床養病會是怎樣的孤寂苦悶?他是那樣飛揚跳脫的人,誰能想到竟然也有如此孤獨無力的時候?他的生命如此漫長而精彩,而自己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又該如何……
此時此刻,展昭無比希望白玉堂的猜測是真,無比希望自己真的是哪位上界仙家的轉世,這樣至少能和他在一起,一起走過未來的漫漫光陰。
白玉堂并未注意到展昭的情緒變化,理了理思路,喃喃道:“龍髓玉墜入人間的時間已不可考,你上回在人間古書上查到的大概是什麽時候?幾百年前的話說不定能對上……仙界也是這千年來音書斷絕無路可通。貓兒,你說,如果我真是因為這次仙界大亂而墜入靈界的話,那我究竟是哪一方的立場?會不會……”
“這不重要,”他尚未說完,展昭已截口打斷了他,看着他的雙眼,正色道:“不管你當初是什麽立場,如今的你一定會做出正确的選擇,我相信你,一定會站在你這一邊。”
白玉堂被他的嚴肅模樣逗得樂了,輕輕捶了他一拳,笑道:“怎麽着,爺就那麽像壞人?說不定爺是跟那誰誰大戰八百回合最終同歸于盡的英雄呢?”
“什麽同歸于盡,真是耗子嘴裏吐不出象牙……”展昭瞪了他一眼,卻被他笑得沒了脾氣,只好道:“那麽,大英雄,敢問如今這爛攤子,該如何收拾啊?”
“但凡封印,都有解法,這麽大個封印,必然有一個封印之眼,就和破陣找陣眼一樣的道理。”白玉堂摸了摸下巴,四處打量着,喃喃道:“該在什麽地方呢?”
“你要打破這封印?”
“廢話,”白玉堂翻了個白眼,“不然呢,就這麽走了不成?別忘了龍髓玉還在你身上,想被魔界追殺到死麽?若不解除封印放他們出來,那當年的真相誰來解答,這眼下的一大攤子事,又該如何解決?”
展昭想得顯然比他更多一些,皺眉搖搖頭,道:“這幫人是什麽身份,什麽立場,是敵是友,你知道麽?”
白玉堂愣了一下。
“若與我們是一路人還好,若是千年前你死我活的對手,你把他們放出來,那你、我,”他指指對方又指指自己,最後指向周圍的一圈,“加起來夠他們塞牙縫的不?”
白玉堂:“……”
“所以,我們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搞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跟你的重傷有沒有關系,那樣再來決定是否要打破封印。”展昭看着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現在想想吧,有什麽辦法可以知道過去的事?”
白玉堂默默看着展昭,怨念如有實質,語氣幽幽:“你當我是誰,可以看透過去預知未來啊?”
這回輪到展昭默然了,片刻之後,他低下頭,看向蹲在兩人腳邊懶洋洋舔爪子的球狀白貓。
片刻之後,珠珠從地上一躍而起,跳到了那“靈霄”牌匾之後,然後一腳将它踹了下來。
牌匾向下墜落,過程中亮起淡淡的暗青色光芒,随即光芒擴大,落到兩人面前時光芒散去,已變成了一面青銅古鏡,懸在二人眼前。
兩人對望一眼,心下皆是惴惴——這東西怎麽用?直接問它當年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麽想着,白玉堂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按在那黃銅鏡面之上,而後合上眼,默默地将自己的神識探了進去。
神識化作一道溫潤白光,自指尖流入鏡中,鏡面微微亮了幾分,随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心,輕輕地泛起了漣漪。
展昭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回來,退後半步,緊盯着古鏡,等待着他們所期盼的答案。
鏡中開始有了畫面。
畫面中不知具體是什麽地方,看起來應該也是仙宮中的某個房間,房間華美自不必說,一人站在屋中,正說着什麽,赫然便是剛剛所見的那個老人;在他對面,一人白色錦袍,坐在書桌後,細細一看,那容貌竟與白玉堂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看起來更加穩重成熟,比之于他的淩厲桀骜,更多了幾分尊貴與威嚴。
展昭吃了一驚:“這是……”
“哥哥……”白玉堂愣愣地看着鏡中畫面,下意識地喚出一聲,還未回神,就見那人起身匆匆離去。随即鏡中一變,變成了他們方才見過的花園涼亭。亭中一人一襲白衣如雪,桃花眼顧盼有神,一派飛揚風流之态,分明就是白玉堂!
鏡中人坐在一桌子的糕點水果前,嘴角含笑,笑中卻又帶着幾分淩厲,手中端着一只純白玉杯,杯中盛滿佳釀,被他仰頭一口飲下,随後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拿起旁邊折扇,衣衫飛舞,人已大步離去。而在他的身後,杯中殘酒裏忽地溢出一縷黑氣,随即四散無蹤。
展昭心下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就見畫面又變,仙宮內外亂成一團,有的進攻有的防守,有朝夕相處的同僚突然倒戈相向,有平日裏見了誰都是和善模樣的人面無表情地将劍刺入別人心髒。
進攻的一方便是那老者,已換成了此刻正穿在身上的那身龍袍,手中高舉那枚沖霄令牌,指揮着這一場殺戮。
而另一邊,鏡中又有白玉堂的身影顯現,他手中拿着那折扇,氣定神閑地站在大殿的帝位之前,看着那志得意滿似乎已經大功告成的老人,唇邊含笑,眉眼間滿是不屑,折扇所指之處,忽有千軍萬馬憑空出現,登時就将那老人的隊伍沖散。
眼看着情勢陡轉,老人面露猙獰之色,揮手間取出一支骨笛,骨骼泛黃,不知已經歷了多少年月,還墜着一根紅色的穗子,顏色發暗,妖異至極。
這骨笛一出,鏡中的白玉堂眉頭就是一皺,神色沉了下來,翻手打出一道白光,白光在半空中化為一只白隼,飛快地消失了。
那老人五指翻動按着笛孔,而鏡中的白玉堂則将折扇一合,眨眼間它已變成了一柄銀光閃閃的長劍——
“畫影……”白玉堂幾乎看呆了,“原來,它本就是我的……”
随後的畫面淩亂無比,雙方戰得難解難分,展昭默默看着,喃喃道:“果然……是一場叛亂……”
突然間,整個畫面一陣抖動,隐隐泛起淡青的底色來。天邊一道青光直射而下,強悍的力量将周圍尚自厮殺之人逼得紛紛閃避,空出好大一塊。鏡中的白玉堂面露喜色,身化流光迎上前去,而那老人卻露出一絲狠戾陰鸷的笑容,将那骨笛橫在嘴邊,用力吹響。
下一刻,他們看見畫影直刺,看見鏡中的白玉堂周身泛起詭異的黑色,神情掙紮着說些什麽,随後看見一個青衣的背影,手持一柄烏黑長劍,一劍刺進了他的胸膛。
白玉堂突然用力抓住了展昭的臂膀。展昭全身一顫,驀地睜大眼睛,這是——
是他自己。
青衣的男人一身灑脫,廣袖寬袍,看上去如同那魏晉時代随時可擊節而歌酩酊一場的風流名士,氣質高華如山巅雪、如天上月,分明就是展昭自己的模樣。
但那又絕對不是展昭。
來人威勢之盛、威壓之重遠遠超過了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他臉色陰沉,不顯怒意,卻滿是冷厲,看着面前被自己手中劍刺穿的白衣公子,眼底掠過一絲恨意,掌心光芒一閃,劍已消失。
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下一刻,鏡中的白玉堂便已到了他的懷裏,眼神業已恢複清明,看着他低低說了幾句什麽,又笑了出來。
他轉眼向下看去,在他面前,縱是仙界衆生也皆如蝼蟻,那老者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有抑制不住的畏懼,卻面露癫狂之色,雙目隐隐泛紅,大聲說着什麽,展昭聽不見,可他卻能夠清楚地知道他說了什麽——
“龍髓玉……”他神智仿佛要被那古鏡吸了進去,呆呆看着鏡中那翻天覆地的畫面,喃喃道:“他也要龍髓玉……”
鏡中的展昭眉眼間流露出幾分不屑,連張嘴回應都懶得。轉頭看向懷中人,左手攬着他,右手平攤在他胸口的傷口之上,略一用力,懷中人全身一抖,就見一團黑氣從傷口中被抽出,在他掌心掙紮不休。他冷冷看着,手掌猛地握緊,一陣青光閃過,黑氣再無蹤影。
随後,他掌心浮起溫和的青光,如情人的柔軟眼波,緩緩覆在他傷處,片刻之間,傷痕便已不複存在。
然後,那清貴公子皺皺眉頭,醒了過來。
他眼裏映着男人含笑的容顏,于是他也微微笑了起來,但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臉上——他清亮的眼眸裏,又映出了另一樣東西的影子。
同一時刻,遠處一道純白色的流光銳如箭矢,眨眼間已到了這重重人潮外圍,顯出之前書房裏那錦袍人的身形;同一時刻,剛剛醒來的白玉堂用力将展昭朝旁邊一推——
鋪天蓋地的光芒瞬間占據了整面古鏡,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可無論是展昭還是白玉堂,都齊齊地退了一步,都仿佛聽見了那一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巨響,那深深刻入骨髓的痛苦無論時隔多久,也無法磨滅。
白玉堂臉色蒼白,神思不屬,腦海裏無數畫面次第掠過,有金碧輝煌的仙宮,也有荒蕪可怖的山林,有人錦袍燦爛,有人青衫潇灑,無數人來了又去,最終茫茫一片,什麽也不曾剩下。
展昭看着那雪亮的古鏡,那裏已經什麽畫面也看不見了,只有刺眼的白光,可他卻仿佛能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腦海裏回響,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