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為謝玉璋的受寵,朝霞宮的事在宮裏便是大事。朝霞宮的吩咐,立刻就有人執行。

寶華公主想知道河西節度使李銘帶來的兩個義子都是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小內侍來回報了:“是行七和行十一的。行七的叫李衛風,行十一的叫李固。”

李十一郎。

那位陛下,原來在這個時候已經來過雲京了嗎?謝玉璋怔然,她竟全然不知道、不記得。

一個疑問不禁浮上心頭——這個時候,她和他……已經見過了嗎?

看着謝玉璋又神思恍惚,林斐擔心地推推她:“殿下?”

謝玉璋回神,她看了林斐一眼。那黑黢黢的眼睛裏幽幽的目光,讓林斐感到陌生。

“來人!給我更衣梳妝。”謝玉璋忽然說,“還有,叫小膳房準備兩盞香薷飲子,要冰澎過的。”

前世,她和他在這時候有沒有見過,她不知道。

但今生,既已知道他來了,謝玉璋想,怎麽能不去見見?

她必須去見見他!

“去送給陛下嗎?”林斐看着宮人給謝玉璋梳頭绾發,問。

“是。”謝玉璋望着銅鏡中的自己,回答,“天熱人乏,容易食欲不振,我送去給父皇解解暑。”

這是她從前做公主的時候常做的事。

母後臨去前,喚她到跟前,貼着她的耳朵說:“你此生之幸,全系君王一念之間,勿忘,勿忘……”

她一直遵照着母後的叮咛,事皇帝至孝。冬日裏往紫宸殿送燕窩、夏日裏往含涼殿送冰飲子這種事,她做得比四妃都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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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璋望着銅鏡中的自己。

烏發如墨,肌膚勝雪,兩頰粉紅瑩潤,是保養得當、氣血飽滿之态。這是還沒有及笄,養在深深宮闱之中,千嬌百寵,不知人生疾苦的自己。

謝玉璋閉上眼。

在被遠嫁到漠北汗國之前,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理解母後遺言中的含義——失去母後怙恃的她,一生幸福與否,其實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她繼承了母親的血脈,音律、舞蹈、字畫,都極有天賦。雖然讀書上弱一些,但是這些天賦,已經足以獲得父皇的寵愛了。

“不愧是梓潼的骨血。”她那多情又善感的父皇摸着她的頭,眼中含淚地說。

有這份寵愛,即便沒有了母後,她也成為了這個宮闱中過得最好的女子。四妃對她,無不是笑臉相迎,溫柔寵愛。宮中諸人,又有誰敢對她有一點點不敬。

母後臨終的叮咛漸漸在耳邊消散。

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母後所言是多麽睿智,簡直稱得上一語成谶。

皇帝一念之疼愛固然能使她享盡尊榮富貴。

皇帝一念之狠心也能讓她墜入地獄。

謝玉璋疾步走在長長的廊下,腦子裏閃過這些胡思亂想。

因為是去見皇帝,林斐沒有跟随,留在了朝霞宮裏。身邊宮人不知道公主近日究竟是怎麽了,竟像換了個人似的,沒人敢出聲,不管公主走得多快,只緊緊跟随。

但謝玉璋的腳步忽然停住。

身後的一串人都跟着急剎。

“殿下,那兩個就是河西節度使的義子。”內侍及時上前,告訴謝玉璋,“厚壯些的那個是行七的李衛風,清瘦些的那個是行十一的李固。”

謝玉璋凝目遙望樹蔭下的兩個青年男子。

此時的李固大約不過十八九,還在少年人因抽條長個而顯得格外瘦削的階段。

可縱然年輕許多,青澀許多,瘦削許多,李固負手而立的身軀,已經有了令人生畏的鋒銳氣勢。

在非正式的陛見中,皇帝更喜歡讓臣子着便裝。他還常常點評臣子的穿着。皇帝品味高雅,凡是被皇帝贊過的,立刻便成了雲京城的時尚新标。

李固身着不合時下潮流的便服,腰間也無寶刀,可他身上在戰陣中磨煉出來的鐵血之氣又怎麽藏得住。

這樣一個人,縱站在人群中,也不會叫人忽視了去。

謝玉璋茫然。

她既見過李銘,十有八九也在什麽時候見過李固了,前世怎麽竟對他全無印象?

她茫然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

現在的她,自然看人先觀氣。可從前未及笄的她看什麽呢?

在雲京城的盛夏裏居然還穿着錦而不是今年最流行的單羅紗,那花紋、配色,無一不落後了雲京城的流行風尚至少三年,身上也沒有任何值得別人稱贊的精致風雅的配飾——這樣一個西北地界來的土包子,如何會被從前的她看入眼裏呢?

大約看到了,也只當做空氣吧。

所以的确那麽早的時候就……見過了嗎?

“雲京可真熱,帶的衣服還是厚了。”李衛風對李固說,“我看張五郎他們穿的都是單羅紗,看起來很涼快。我們也置幾身吧。”

李固對穿衣之類的事情毫不上心,只是卻知道他們兩個要突然換成了單羅紗,又是成衣鋪子裏置辦的——他們此行并沒有帶裁縫繡娘,必然只能去成衣鋪子購置,那必然又要遭受一輪新的暗諷和嘲笑了。

義父讓他們兩個結交雲京城勳貴子弟,他們原以為不難,誰知道這些京城子弟天天走狗鬥雞,對今日穿的衣服是否好看流行,看得大過了天。

聽說這是皇帝帶起的風氣。雲京城上下,尚華服,愛美人,食不厭精,脍不厭細,還因為生在天子腳下,個個眼高于頂。

靡靡中,他們兩個人格格不入。還常常為這些人暗暗嘲笑,受了一肚子氣。

李固正想說話,卻發現李衛風的眼睛忽然直了。李固一怔,轉過身去。

那數日前在含涼殿外回廊下令他驚鴻一瞥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女輕提裙裾,正漫步走來。

肌膚如雪,眉眼昳麗,腰肢如柳纖細。每一步都像淩波微漪,步步生華。

李固屏住了呼吸。

直到福春刻意拔高聲音喊了句“參見公主殿下!”,李固和李衛風才猛然回神,一時俱都狼狽不已——便是在酒席之上被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暗打機鋒地嘲笑,他們兩個也沒有這麽失态過。

兩個人耳根脖後,都泛起了紅色,行禮道:“參見殿下。”

那泛紅的耳根讓謝玉璋愕然,簡直無法相信眼前的青年就是後來那位叱咤天下的君王。

但他的确又真的是,并且還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

謝玉璋的目光凝在他臉上。她其實從未真正這樣近距離地仔細看過他。從前她不知道他,等她知道他的時候,在他面前便已經只能躬身垂首了。

君王天顏,誰人敢直觀。

“這是誰?”謝玉璋站定,故意問。

“禀公主,”福春作為離得最近的內侍,躬身禀報,“這兩位是河西節度使李大人的義子。”

李衛風道:“臣寧遠将軍李衛風。”

李固道:“臣懷化郎将李固。”

二人道:“參見公主殿下!”

他們二人剛才失了态,此時斷不肯再丢臉,硬聲硬氣地自報家門。聲音又硬又響,全無雲京城子弟的文雅之氣,惹得謝玉璋身邊宮娥掩口而笑。

兩個青年臉色更紅,他們不知道自己因何被笑,在謝玉璋面前覺得十分狼狽。

殊不知謝玉璋心底只比他們更羞慚。

她想起來了,李衛風,為李固鎮守北疆的懷化大将軍。有他坐鎮,大月國、烏蒙國都安安分分守着邊界不敢侵擾。

帝王和大将軍,她的宮娥怎麽敢嘲笑這樣的兩個人?

她們就和此時的她是一樣的無知。

謝玉璋垂眸,又擡起,微笑:“原來是兩位李将軍,二位将軍戍邊衛國,辛苦了。”

說完,微微屈膝,行了半禮。

倍受寵愛的雲京明珠寶華公主謝玉璋,什麽時候向皇帝和四妃之外的人行過禮了?宮人們面面相觑,都乖覺地斂了笑聲。

李固和李衛風心底那一點子羞惱全沒了,忙還禮道:“不敢當公主殿下稱贊。”

謝玉璋目光在二人身上掃過,問:“二位将軍是在等李大人?”

李衛風年長,他答道:“正是。”

謝玉璋笑道:“父皇在禦花園召見李大人,說不得是在品茗釣魚,不知道要多久呢。”

轉頭責備一旁侍立的小內侍說:“怎麽不給兩位将……”

謝玉璋柔緩的聲音在看到福春那張圓圓的、喜慶的、帶着讨好的笑容的面孔時,突然滞住。

大穆朝首任內廷總管大太監福春?新帝身邊最得用的宦官首領?

他……這時候就已經搭上李固了嗎?

“——軍看座呢?”謝玉璋聽見自己硬是将一句話說完整了。

她畢竟,也不是真正十三歲的謝玉璋了。

她是和親漠北汗國,苦苦掙紮求生了十年才歸來,又在雲京城新貴們的折辱打壓下沉默生存的謝玉璋。

這樣的她,這樣的她!還要将前世的命運重複一遍嗎?

“是,奴婢這就去。”福春弓着腰,一溜小跑便不見影了。

李固卻感到微微的迷惑。

他察覺到,就在剛才,這位蠱惑了他和兄長心神的公主說完這句話後,身上的氣勢起了微妙的變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那麽一瞬,他好像看見少女黑黢黢的眼眸中有火焰般的亮光閃過。再看,她已經垂下眼眸,遮住了一切情緒。

“二位将軍稍候,本宮先去見父皇了。”公主微笑。

李固随着李衛風叉手行禮,聽兄長說:“謝殿下賜座。”

長幼有尊卑,有李衛風在,這些應對用不着他開口。

那公主卻忽地又看了他一眼,颔首從他二人身前走過。

許久,身邊的兄長忽然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這一聲,飽含了向往、贊嘆、失落等等多種情緒。

李衛風什麽都沒說,李固卻感同身受到了他的一切情緒波動。畢竟,望着寶華公主漸漸消失的背影的他,也是一模一樣的感受。

大約,他們畢生所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子,近在眼前,遠在雲端。

遙不可及。

福春領人搬來了鼓凳,兩人看了座。

沉默許久,李衛風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們要是大人親子就好了……”

李固沒有說話。

倘若是割據一方藩鎮的節度使親子,或許有機會……

可惜,他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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