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和親隊伍最大的一撥人都是要留給謝玉璋的。将謝玉璋順利交割給漠北汗國,壽王一行人的隊伍就輕簡得多了。
因此地已經是漠北之地,阿史那是主,壽王是客,且他們是來送親的。漠北汗國便請壽王等人先行。
謝玉璋騎着馬,跟老可汗和大國師一起送壽王一行。
當他們翻身上馬動身啓程的時候,一直遙遙望着這邊的和親隊伍便爆發出了哭聲——送親的人要回去了啊,他們要回雲京去了!
而他們這些人,此生此世要留在這陌生的土地上了。
壽王和五皇子蹙眉向那邊望了一眼,都心中不快。又擔心地望向謝玉璋,怕臨走她情緒失控,再給他們添麻煩。
好在謝玉璋臉上雖沒有笑容,仿佛被李十一的面癱傳染了似的,倒也沒有悲戚崩潰的征兆。
他們倆大大松了一口氣。
送行數裏,壽王出面謝過阿史那可汗,道:“可汗回吧。”又道:“望可汗善待寶華。”
老阿史那看了一眼謝玉璋——她小臉繃着,不笑的時候也有種別樣的好看。昨晚真是可惜了,今晨他又被大國師念叨得腦殼疼,被逼着對祖神立下誓言,在謝玉璋滿十七歲之前不碰她。
南朝人真是矯情,啧。
老阿史那笑道:“那是當然,趙國将這樣美麗的公主給了我,我疼她還來不及。”
這話不知道怎麽地就莫名刺耳。壽王還好,五皇子分外別扭。但他這會兒格外老實,一點也不想再給自己招惹任何事情,只想趕緊回雲京去。
這個鬼地方,腥膻遍地,哪裏是人待得的。
五皇子便跟着壽王跟謝玉璋道別。
壽王替皇帝誡道:“往之爾家,無忘恭肅,莫墜我大趙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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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謝玉璋的經歷聽這一句,諷刺至極。她實在無法違心地應一句“兒不敢”,便垂下眼眸,不吭聲。
壽王嘆了一聲,撥馬讓開。
五皇子又上前,道:“寶華,我們走了,你好好的。唉。”
也嘆了一聲。自覺自己這個哥哥千裏迢迢不辭辛苦将妹妹送到這裏,真個仁至義盡,在父皇面前也算是一份功勞了。
汗國諸人停馬駐立,目送壽王一行人離去。
五百飛虎軍氣勢森然,吸引了他們大部分的目光。他們交頭接耳,對這五百騎兵品頭論足,連連贊嘆。
夏爾丹甚至上前,悄悄對阿史那汗建議:“父汗,李十一是個麻煩,不如我們在這裏……”
阿史那大怒,抽了他一鞭子!喝道:“滾遠點!這是為我的新妻子送親的客人!”
夏爾丹碰一鼻子灰,灰溜溜退後。
謝玉璋根本沒分半點餘光給他。她一直看着前方。
在那緩緩離去的隊伍旁,有一人一馬,鋼鐵澆鑄般立在那裏,掌控着自己的隊伍壓陣。
待那飛虎軍的隊尾也将要超過他的時候,他終于動了。
馬在原地打了個轉,李固隔着一段距離凝視謝玉璋。
謝玉璋也凝視着他。
那馬似是情緒不對,又打了個轉,蹄子用力地踏地,踏得雪泥飛濺。李固伸手按在了馬頸上,馬兒忽地便不敢亂動了,又似剛才那般,仿佛鋼鐵澆鑄的雕像一般。
李固最後一次望向謝玉璋。
謝玉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到他嘴唇微動。
【保重。】
……
……
【玉璋。】
李固撥馬轉身而去的瞬間,謝玉璋的眼淚唰地淌了下來。
她能堅持到這時候才落淚,不叫人厭煩,反而令人贊嘆和憐惜。老阿史那都放輕了聲音,道:“寶華,随我回去吧,以後王帳就是你的家。”
不料,謝玉璋怒道:“我還生氣呢!不和你說話!”
說完,袖子胡亂抹了把眼淚,一踢胯下烏骓馬,轉身飛馳回營地去了。
阿史那目瞪口呆。
阿巴哈大國師笑得伏在了馬背上。阿史那的老将們笑得前仰後伏。
“可汗啊,汗妃生氣了,你得好好哄啊!”
“都怪可汗昨晚吓着人家了!中原的女人經不得吓的。”
“這樣美麗的汗妃,值得用幾箱寶石去哄啊!”
老阿史那老臉挂不住,咕哝道:“年紀小也是麻煩。”
嘴裏抱怨,神情卻得意。
老翁配少女,老翁自然是得意的。
謝玉璋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冷靜面對的,沒想到眼淚在這一刻決堤。
她的馬很快便疾馳回到營地,到了她那輛翠蓋寶車旁。謝玉璋根本沒有勒馬,她腿一擡便在馬鞍上站了起來。
衆人驚呼。夏嬷嬷被人扶着正要登上自己的車,見到這一幕,一瞬吓得心髒險些停跳。
謝玉璋卻在馬匹和車子擦身而過的瞬間騰空躍起,身姿輕盈得像一只燕子,穩穩地落在禦者座席,姿勢漂亮極了。
不同于趙人的驚吓和擔心,胡人們都喝起彩來。
阿史那遠遠看見,擡起馬鞭指着謝玉璋高興地道:“看看,這是天生就要做草原汗妃的女人啊!”
更加得意了。
衆人轟然稱是,興高采烈,擁着美麗的汗妃和她豐厚的嫁妝,向北歸去。
謝玉璋趴在柔軟的絲褥裏,眼淚決堤,努力想藏住嗚咽的聲音,不想被車廂外的人聽到。
這一世,終于還是,走上了這條北去之路!
她的手攥緊了絲褥,對自己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軟弱了。
前方便是遼闊的漠北汗國,雖是同一個地方,但前世的命運,決不能再重演!
哭泣其實是一件很耗體力的事情,尤其是痛哭。謝玉璋不知道哭了多久,車子晃晃悠悠的,她把心中壓抑已久的難過都哭了出來,竟沉沉地睡着了。
本來昨夜也折騰許久,心思煩亂沒能睡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約感覺有人鑽進了車廂。那人身上隐隐帶着她熟悉的香味,上來并沒有急于喚醒她,而是先輕輕地撫着她的後背,過了一會兒,才柔聲細語地喚她:“殿下,該起了,已經在紮營了。”
謝玉璋迷迷糊糊感覺到車子果然是停下了,外面有嘈雜煩亂的聲音。她咕哝一聲,閉着眼睛蹭到那人膝頭,含含糊糊地說:“我再睡一會兒……”
那人笑嘆,沒有再出聲,一只暖暖的柔荑溫柔地拍着謝玉璋的背心。
一下。
兩下。
三下。
謝玉璋遽然睜開了眼睛!
她人幾乎是彈起來的,驚駭地看着眼前人——面龐清秀,氣質淑雅,看着她的笑容裏帶着包容和寵溺。
不是林斐是誰!
活見鬼!
活見鬼!
“你怎麽在這裏!”謝玉璋幾乎是尖叫地說,“你怎麽來的!你!!!”
她慌亂之下掐着林斐的手臂太用力,把林斐都掐疼了。林斐無奈掰開她的手,責備道:“殿下太壞了,也不商量一下,就把兒一個人留在雲京了。”
“你!二哥他!”謝玉璋又要哭了。
明明楊懷深答應了她一定會照顧好林斐的!騙子!混蛋!一個個的都辜負了她的期望!
林斐太了解謝玉璋,她揉着手臂,低聲道:“你也不要怪二郎,自你把我留在那裏,我便開始絕食了。二郎沒辦法,才悄悄把我送進了隊伍裏。”
她怎麽可以這樣!勳國公府是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甚至于,她把她的未來都安排好了!
後來林斐不肯随林家人回去,執意要留在逍遙侯府與謝玉璋一起生活。楊懷深來求娶過。
謝玉璋和親後不到兩年,楊懷深的未婚妻滿了十六歲,便與他完婚了。可她後來生孩子的時候,正趕上雲京兵亂。京城裏到處都是燒殺劫掠,無辜百姓血流成河。
勳國公府緊閉大門,家将家兵日夜巡視戒備,才安然度過了那段時間。然而她那位從未謀面過的表嫂驚懼交加,難産而亡。
後來李固入主雲京,一切安定下來,楊懷深又娶了一房繼室。但他妻運不好,這繼室後來也因病去世了。
再後來,謝玉璋和林斐回到了雲京。那時候林家人已經重新出現在了朝堂上,且簡在帝心。林斐又是林家貴女了。
她回來時二十六七年紀,梳着婦人頭。
雲京頗有些關于她的流言,對她跟着謝玉璋在草原上的經歷胡亂猜測。然而,林斐真正的經歷比那些人猜測的其實還更不堪——林斐跟着她,亦侍奉過阿史那、夏爾丹和烏維三個人。
她還給烏維生了兩個孩子!
那兩個孩子都留在了草原。
他們要把謝玉璋送給蔣敬業的時候,林斐拼死也要上車。
紮達雅麗說:“你不要叱吉設和咄苾了嗎?”
林斐答道:“我們中原人認為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共同的母親,尊貴的您,便是可汗的正妻,叱吉設和咄苾的母親。而我,決不跟我的公主分離。”
紮達雅麗于是做主,讓林斐也上了車,一并送去了大穆軍營。
後來,謝玉璋從未敢提及過那兩個孩子的名字。
一次都不敢。
林斐也從來不提,仿佛她的人生中不曾有過那兩個小生命。
她強留在逍遙侯府,便逼得林家人縱然痛恨末帝,也不得不照拂謝玉璋。
只是楊懷深第二次喪妻,來求娶的時候,林斐卻拒了。
青燈古佛,陪伴謝玉璋直到最後。
但今生,謝玉璋把林斐托給了勳國公府!
林斐在那裏,可以安全度過兵亂。她為人冷靜有主見,并不随波逐流。即便是在那幾年楊懷深對她生出了意思,她也絕不會軟弱地給人做妾的。她不願的話,勳國公府的人也不會如草原蠻人那樣強迫他。
謝玉璋對林斐足夠的了解,相信她能堅持到李固入京,林家東山再起。
而到那時候,正是楊懷深原配去世,尚未續弦之時。
那時候的楊懷深經歷過喪妻、兵亂和改朝換代,早已經不是現在這個耽于安逸不求進取的纨绔公子了。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成熟的男人。
林斐和他若有情,便順理成章可以在一起。
林斐若依然拒絕他也沒關系,那時候林斐已經又是林家女郎,她能嫁給任何配得上她的男人。
雖然等到那時候,她已經過了最好的婚嫁年華。但那幾年的兵亂耽誤了許多人家的婚配嫁娶,造成了雲京一大批老姑娘和光棍漢,孀婦和鳏夫。
林斐在其間,并不會特別顯眼。
她是可以過上平安、寧靜的生活的!
她明明!她明明都為她籌謀好了!安排好了啊!
謝玉璋恨得用拳頭狠狠捶打林斐:“你來做什麽!你來做什麽!!!”
林斐疼得倒抽氣,張開了手臂把她連人帶拳頭都緊緊擁在懷裏:“再打,我真的生氣了啊!”
“傻珠珠。”她笑嘆,“我來,當然是為了和你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