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雖然在路上趕上了寒潮,但總體來說情況還是樂觀的。
從雲京出發到現在,謝玉璋千餘人的陪嫁隊伍只減員了十餘人。大多是本來就體弱或原就生病的人,其中有四個是老人,另有三個是意外——一個在水邊解手滑落溺死,一個在雪地滑到太陽穴磕在尖石上,還有一個是與另一人鬥毆被錯手打死,打死了人的那個直接跑了,也算作減員的人數。
但這個數字依然讓袁聿很高興了。
“都是頭一次走這麽遠路到漠北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說,“而且沒有人因為寒潮而凍死,這真是讓人高興。”
謝玉璋說:“若有人凍死,便是我的罪孽了。”
袁聿道:“殿下慈悲。”
于是,這千餘人跟着謝玉璋,浩浩蕩蕩地,終于到了真正的汗國王帳駐紮之地。
站在高地上向下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條九曲十八彎的銀帶——河流已經上凍結了冰,和連綿不絕的氈帳。那帳頂一個挨着一個,不知道有多少。
衆人眺望這汗國的權力中心,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哀傷。
到家了。
阿史那意氣風發,驅馬來到謝玉璋的車子旁,聲如洪鐘:“寶華,出來!我帶你去看看新家!”
他的語氣不容拒絕。
男人有些時候可以哄甚至騙,有些時候卻不能。謝玉璋能分得清什麽時候可以撒嬌置氣,什麽時候得順從聽話。
車裏傳來趙公主嬌嬌的柔順的聲音:“等等,我裹厚點。外面有風沒?”
她用了“裹”字,令阿史那莞爾,他道:“沒風的,別怕,你鑽進我的鬥篷,就不冷。”
謝玉璋話語嬌侬,卻并不真令阿史那久等。她在林斐的幫助下,手腳麻利的套上了裘皮大氅從車裏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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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身材高大雄壯,他的馬亦然。見謝玉璋出來,他便向她伸出粗粝的大手:“來!”
謝玉璋懂了他的意思,她甜甜一笑,沖他張開了手臂。老可汗長臂一攬,輕而易舉地便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他說了聲:“坐穩。”兩腿一夾馬肚,那靈性非凡的寶馬便撒開了腿奔馳去。
林斐掀着簾子,喊了聲:“王忠!你跟着去!”
待王忠帶着一隊人跟上,林斐望着那絕塵而去的背影,抿緊了嘴唇。
她放下簾子,縮回了昏暗的車廂裏,心裏只覺得堵得難受。
雖明知老可汗是謝玉璋的丈夫,雖明知哪怕拖三年謝玉璋遲早也得同他圓房,甚至在謝玉璋的另一生中,早就侍奉過他了。可親眼看到紅顏少女與白發老翁親昵相伴,還是那麽地讓人難受!
所以,這就是每次謝玉璋去見阿史那時都不帶她去的緣故嗎?
美玉染污,見之令人心痛。
從高地向駐地去的路并不是直通通下去的,而是像蛇一樣盤曲着一彎一彎地繞下去。
阿史那寶馬飛馳了一陣子,轉眼帶着謝玉璋繞到了丘地的半腰停下,從這裏看得更清楚。
他馬鞭一指:“寶華你看,中間最大的那個,便是我的王帳了!”
謝玉璋對那華麗的巨大氈房熟悉得很,卻開口贊嘆:“真大呀!”
“大吧?草原上最大的氈房了。”阿史那得意地說。
謝玉璋故作天真地問:“我住在哪裏啊?”
阿史那眺望了一眼,還真說不清,只好扭頭喊:“叱骨邪,寶華的氈房安排在哪裏了?”
叱骨邪可以說得上是阿史那的私人大管家,要類比的話,便相當于未來李固身邊的福春福大太監了。
他夾馬上前,指着某處說:“那裏,安置在那裏了。”
阿史那眯眼看了一下,“噫”了一聲,怒道:“怎麽離我的大帳那麽遠?”
叱骨邪沒敢說那是出發前,你用馬鞭圈的地方,很有眼色地點頭哈腰:“小的馬上安排,給汗妃換一處!”
“去去去,趕緊去!”阿史那踹他,又讪讪對謝玉璋說,“看看這些人,一點事不會辦。”
其實真不怪叱骨邪,迎娶大趙嫡公主的消息傳回來,叱骨邪便去請示要将這位趙公主安排在哪裏。
阿史那這把年紀了,娶的女人的數量不比大趙皇帝的三宮六院少。且她們都是各個部族首領或者貴族家族的女兒,在草原上也都能稱一聲“公主”。其中有一些,都已經跟他一樣白發蒼蒼了。
這些女人的氈房圍繞着阿史那的大帳,叱骨邪來請示的時候,阿史那便騎馬跑到這山丘半腰,馬鞭遙遙一指,給趙公主安排了個位置。
只是那時候,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喜歡這個嬌嫩可人的小公主,竟會想将她放在身邊。
謝玉璋卻說:“我要挨着紮達雅麗住!”
“紮達雅麗?”阿史那猶豫,“那可離我太遠了。”
“別的人我都不認識,就想挨着紮達雅麗!”謝玉璋扯着阿史那的鬥篷撒嬌,“等我十七歲再搬到你旁邊去。”
叱骨邪沒立刻動,斜着眼睛等可汗發話。
阿史那一瞧他那個德行,就知道他肯定正在心裏笑自己。身邊這些貼身的親衛們,可不正個個都使勁憋着笑呢嘛!
阿史那很想振振雄風,奈何一對上謝玉璋那水潤潤的眼,紅紅的正嘟着的唇,就昏君附體。
“混蛋,還杵在這裏幹嘛?沒聽見寶華說的嗎?”他虛抽了叱骨邪一鞭子,笑罵,“去,看看紮達雅麗那邊還有沒有地方?沒有也給寶華騰出地方來,叫他們搬!”
草原上搬家可比大趙的城市裏簡單得多了。畢竟中原人的房子,哪怕是土坯房也沒法摘了帶走。草原上的氈房拆了重新組裝,幾個熟手半日便可完成。
叱骨邪得了令,吆喝了一聲,便先下去了。
他其實是奴隸,當然作為阿史那用得順手的人,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擺脫了奴隸的身份了。但他和戰士不同,他是靠為主人辦事和讨好主人生存的。
他一邊向駐地飛馬疾馳,一邊心裏想着,這個趙公主別看年紀小,很有女人手腕啊。以後得多花心思伺候這一位。
叱骨邪帶着幾個人先回去了,其實早在他們之前,便已經有斥候回去報信了。
阿史那懷抱着謝玉璋春風得意地回到駐紮地的時候,一群王子、後妃和貴族們早已經迎了出來。
“寶華,來見見大家。”阿史那停住馬,在衆人的面前掀開了謝玉璋的兜帽。
謝玉璋側坐在阿史那身前,原本騎着快馬為了擋風,面孔朝向他的懷裏,還拉上了兜帽。阿史那這一掀,謝玉璋擡起頭來轉向了前方。
嘈雜的人群便靜了一瞬。
謝玉璋望着人群中的一個魁梧男人,慶幸此時阿史那是在她背後,看不到她的臉。
她實在,無法在見到他的這一刻維持虛假的神情。
阿史那烏維——她曾經強迫自己用心去愛過的男人。
人的感情啊,像流水,便是用最快的刀切下去,也切不斷,瀝不盡。
她在烏維懷裏的那些年,雖稱不上快樂,卻的的确确是她過得最好、最安穩的幾年。男人寬闊的肩膀和溫暖的胸膛,以及那些溫柔的承諾都迷惑了她,讓她以為後半生可以一直如此。
可是,并不能。
謝玉璋望着烏維。
烏維正震驚于她的美貌,癡癡地看着她。
他很好地遺傳了阿史那所有的優點,身材高大,相貌威武,他現在只是胡子長些,沒有後來謝玉璋給他修剪的短髭那麽精神。
但他此時的精氣神要比謝玉璋記憶中好得多。
他有威震草原的父親。他是母系強大的王子。他自己也是出色的戰士。
在漠北汗國,他是衆王子中呼聲最高的優秀繼承人,被立為汗國太子。
他現在還不是那個被蔣敬業打得如老鼠般逃竄的失敗者。
謝玉璋終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沖烏維緩緩地露出了微笑。
衆人在微笑中回神,發出了不同的贊嘆聲。
老阿史那要的便是這效果。他得意地馬鞭一指烏維,大聲道:“烏維,這是大趙最尊貴的寶華公主,我新娶的汗妃,你說她美不美?”
“太美了!”烏維大聲地、真誠地贊嘆道,“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又像祖地波光粼粼的湖水。我想不出更好的詞來贊美寶華汗妃了!”
草原風俗與中原大不相同,人們對男女之情熱烈直白。兒子可以這樣當衆大聲稱贊父親的女人美貌,一旁聽到的人還都紛紛點頭,覺得說得對,說得好。
只有跟過來的王忠等人一臉麻木。實在是,一路上被這種直白的贊美給刺激得……習慣了。
“這是誰?”謝玉璋問,“他和你長得好像!”
“我的崽子當然像我。”阿史那大笑,鞭子一指,“這是烏維,我的太子。這是當當、詹師廬、屠耆堂……”
阿史那有三十多個兒子,便眼前這些迎出來的人群中,謝玉璋眼睛一掃,便數出了十幾個之多。但阿史那介紹的不過寥寥幾個重要的王子而已。
便是後來同烏維争奪權力和地盤,導致汗國在阿史那身後四分五裂的那幾個。
像夏爾丹這樣女奴生的孩子,便夾在人群中,連名字都不被阿史那提起。
夏爾丹後來能出頭,一是因為他依附于兄長烏維,對他表現得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得到了重用;二是他個人的确骁勇善戰,單作為戰士來講,有其價值。
所以人還是得有價值啊,謝玉璋心想。
有價值,便是女奴所生,也能出人頭地。
沒有價值,便是大趙最尊貴的嫡公主,也只能當作禮物送出去,成為點綴亂世的凋零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