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黍離(4)
老劉家的都是影帝!關于這一點可以說是高皇帝的‘優良基因’,也可以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都很擅長在天下人面前表演…劉啓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說這個話,貌似沒什麽問題,實際上問題大了!汲黯有心想要拒絕,但又實在說不出理由來——話說大家本來是教導太子去的,不夜翁主一個小小女童過去插班讀書算什麽?難道要一幫博士給個小女郎啓蒙嗎?
漢代的博士一般指的是某個領域的最高成就者,當然,也和自身所在的學術團體是不是強勢有關。所謂‘領域’指的是某部先賢的著作,《詩》、《書》、《禮》…但大家都知道每個領域內必定有不同的學派,自家學派的老大好确定,反正此時流行論資排輩,把前面的大佬論資排輩熬死了就輪到自己。但不同學派之間彼此不服,誰算第一人?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說話都不能服衆,但博士還是要選出來的。所以這既是考驗各人的水平,也是看各自所屬的學術團體的政治地位。
但不管怎麽說,得到博士頭銜的都是這個時代最最頂尖的學者。
一般來說,他們的主要作用是給朝廷裝點門面,顯得朝廷愛惜人才、尊重賢能。另外,也有一定的顧問作用。
博士的職務進一步變得重要,還要等劉徹登基設立太學,那時候五經博士是太學老師,桃李滿天下,弟子許多從政為官,影響力非同一般。
可即便裝飾意義大于實際意義,此時的博士也是金光閃閃的招牌,讓他們給太子上課,這當然沒問題,甚至求之不得!利用自己的學識影響儲君,進而為自身、為學派謀好處,可以說是面子裏子都有了。
但是教導一位翁主…怎麽想也覺得太、太‘不成體統’了吧!
漢代以前及漢代時的女性教育處于完全的野蠻生長狀态,沒有多少人在意這個。女子中若真有靠着才學、能力流傳千古的,那大多數天賦異禀。事實上,不同于男子身上背負的‘改變家庭階層’的使命從而讀書,此時女子讀書真的是太散漫了。
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女子讀書,讀書的女子主要分為三個群體,宮廷女子、官宦小姐、倡優之流。這些女子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都在這個時代獲得了寶貴的受教育權力。
可女子畢竟是不能參與到政事當中的,在男子看來根本沒有讀書的必要性。說來也是諷刺,女子第一個受教育的風潮來自幾十年之後儒家興盛,儒家那一套都知道的,為了約束女子,培養女性更高的道德情操,于是大力推廣女性教育……
總之,想到要教導一個女童,汲黯心中覺得荒唐,但又說不出理由來…要是晚一些的朝代,還能說出一大堆類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可是現在麽,各方面的理論還在醞釀當中,野蠻生長是真的野蠻生長。
劉啓假裝沒有看見汲黯的臉色,就當他是答應了。至于說博士那裏有沒有意見,想來就算是有意見也只能想想了,畢竟這是個皇權社會。天子請博士教導教導自家侄女都不肯,這是什麽道理!?
其實劉啓也不是突然興起想起這件事的,事實上陳嫣的教育問題他早有打算。
陳嫣很小的時候就展露出了對書籍的喜愛,等到她能穩穩當當坐在長案前的時候提出想要識字,天子便親自上手教,有時間的時候甚至握着陳嫣的手教她描字。
不過劉啓并不總是那麽有時間,所以其餘的時候陳嫣就被交給她的傅母和宮中的‘學事史’(也就是負責宮廷女子教育的女官)。
劉啓偶爾檢查陳嫣的學習進度,覺得驚人…事實上,劉啓一直覺得學事史教導陳嫣這樣的孩子實在是太勉強了。特別是随着陳嫣學習加深,早就不是學事史能夠招架的住的了!
想來想去,劉啓就将主意打到了這些博士身上。話說回來了,每年養這些博士也花了不少錢呢!只給太子一個人上課,感覺上也不是很‘劃算’哦。
汲黯并沒有直接拒絕皇帝,不是他不敢,也不是他學會了委婉一些說話,只是他一時之間找不到一個十分有力的理由拒絕而已。
但汲黯還是覺得不能直接答應,所以硬邦邦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妥啊!《禮記》曰: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況且宮中自有學事史,何煩博士?”
汲黯這一次唯一聰明的一點大概就是沒有把《禮記》中接下來的‘執麻枲…納酒漿笾豆葅醢,禮相助奠’這一段給說出來。這一段的核心思想就是女子學的事情主要就是紡織、廚事。
只能說這是男人的美好想象,實際上如大漢貴女,誰會自己親自從事紡織和廚事?就算她們自己堅持,恐怕家裏也會阻止。
汲黯心裏有數,所以沒有一板一眼地說出來。
“诶!有什麽不妥的呢?”天子卻是早有準備,笑着道:“時移事易,古今有不同。當今去官宦人家探詢,誰家不是以家中女兒、姊妹教養出衆為榮?況諸博士都是學問通達之人,學問都這樣大了,還容不下一個小女童嗎?”
“這、這…”汲黯也說不出什麽來了,畢竟天子都主動戴高帽了。
不過他還是勉強堅持道:“陛下說的是,只是小臣擔心不夜翁主年幼,跟不上諸位博士。如今太子學的精深,總不能為了不夜翁主又從頭講起。”
“不用為阿嫣從頭講起,阿嫣又不是治學,平日跟着讀書,你們給她解惑就夠了。”天子毫不猶豫道。
之所以能這樣安排,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此時的‘學問’很是易學難精。硬要說的話,主要教材就是一些史書和古代先賢的著作,內容都是文科類的,政治、歷史、文學、哲學什麽的。
看看字數吧,幾千字很正常,上萬字就算是多的了!後來好不容易冒出一部二十萬字左右的史書,現代人還證明其實是漢代人搞出來的‘僞書’!
所以硬要說的話,只要有教材,全部背下來也不是做不到!易學就在這裏了。
但正是因為字少,所以才有了‘微言大義’‘春秋筆法’的說法,才有了讓後世做注釋的大佬撓破頭的釋義——有些釋義和現代學生做閱讀理解題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文章的原作者看到這些理解,恐怕會目瞪口呆吧。
閱讀者:_(:з」∠)_
原文作者:_(囧」∠)_
難于精通啊!
所以說,如果不打算下大功夫治學的話,有一定底子,從哪裏插班進去影響都不是很大。
汲黯皺了皺眉,起身肅立道:“博士乃博學之士,乃國家棟梁之材,人人敬服!若教以太子,天下人自無二話。可若是教養以女童,天下人何以觀之?”
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道:“于諸博士而言,太過于恥辱!”
不只是天子,就連和汲黯相處很多的劉徹也驚到了!劉徹一直知道汲黯性格迂直,只要他心中認為是對的,他真是拼上性命也要貫徹維護。但是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陳嫣跟着聽聽博士講課,非得要争執這些嗎?而且還要這樣得罪父皇?
對于汲黯來說,是真的至于!問題不在于陳嫣跟着博士學習這件事本身,而在于這件事所顯示的對某些東西的挑戰!對于汲黯來說,讓博士們教導陳嫣這樣的小女童讀書,未免‘有辱斯文’了。更深地說,是一種對‘學問’本身的藐視。
不能當這是小事!漢代多少還有一些春秋戰國時期風氣的留存,有一些人确實是輕生死而重節義的,汲黯無疑就是其中一個。
為了心中的堅持,據理力争,甚至死了就是死了而已。
劉徹心裏生氣——明明就是小事,非要惹得父皇生氣,好像父皇就是昏君,做出了天大的荒唐事一樣!
汲黯要是不是太子洗馬,劉徹根本不想管他!可是他偏偏是太子洗馬,不管都不行!不然天子問罪太子洗馬,外面恐怕就要認為是他位置不穩固了!
劉啓面色沉沉,就連劉徹都摸不清楚他的父親在想什麽,生氣或者不在乎?
就在此時‘撲哧’一聲笑,好像是一根針戳了下去,原本緊張的氣氛立刻洩了氣。所有人下意識地看過去,竟是陳嫣在笑——也對,天子這樣諱莫如深的時候,誰又敢發笑呢?也只有陳嫣了。
陳嫣站起身,跑到汲黯身邊,扯了扯他寬大的衣袖,歪歪頭:“汲洗馬,照您所說,阿嫣不夠去和博士進學…可天下除了博士,又有誰能教導阿嫣呢?”
汲黯不卑不亢:“翁主自有傅母、學事史教導,再不然也可另擇博學之士試教之——”
“殆矣!汲洗馬殆矣!”陳嫣打斷了汲黯的話,擡頭笑着道:“我自小多思,曾思慮《詩經》為何《關雎》為開篇。《春秋》何以‘王正月’起始?…”
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是此時相當嚴肅、最頂級的學者也不一定有答案的‘大題’,看似普普通通,實則讓人思慮萬千。最後陳嫣才不懷好意補充問道:“今有甲乙二人,約午時至未時,先至者待二刻,二刻後不至則走,問甲乙二人相遇推算為幾成。”
汲黯驚訝,一方面下意識地否定這是陳嫣自己想的,另一方面又抵不過好奇。掙紮半晌才道:“…敢問翁主所思有所得否?”
陳嫣快活地眨了眨眼睛“自然是…有所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