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邪

洛陽很開心,因為他有了一個牛氣沖天的大寶貝。

此寶貝是個不折不扣的瓜子臉,常作人立,上肢常作恭喜發財式,下肢粗壯如兩條大火腿,尾巴硬似棍,擅長跳高和跳遠,不到一個月,就把家裏所有玻璃質地的東西全碎了個遍。每次碎完東西,大寶貝都十分惴惴不安,蹦跳的幅度驟減,跟小家雀似的,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洛陽屁股後頭蹦,看洛少爺耐性十足地打掃一地碎片。

所以洛陽給它起了個十分名副其實的愛稱——活寶。

為了遛這個大寶貝,洛陽一夜之間就克服了自己賴床睡懶覺的習慣,早上準時準點從被窩裏爬出來去晨跑,但幾乎每次,洛陽都是被遛的——那活寶蹦太快了,蹦一蹦歇三歇,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洛陽虐得死無葬身之地。

該活寶撒開了蹄子,就跟腳踩彈簧似的,簡直和炮彈沒兩樣,但方向感很差,蹦了沒幾下就迷路了,把洛陽引到了他們家別墅最荒僻的一個角落。那個角落有一塊大礁石,海水漲潮的時候,能堪堪淹至礁石表面,退潮的時候,站在礁石上往下看,高度三四米左右。

洛陽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此處,簡直追悔莫及,遂咬牙切齒地下了個決心,以後每天早起,要開跑車出來遛活寶。

活寶跳至礁石一旁的沙灘處,似乎知道前去乃死路一條,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洛陽靠近後,這活寶尾巴在沙地上狠狠掃了半個圓,揚起一抔沙,迷了洛陽一臉。它看洛陽一臉懵的樣子,特別洋洋得意地原地蹦高數次,惡作劇得逞後就十分潇灑地蹦走了。

“……”

這年頭,連只袋鼠都能成精,足以想見,世上有鬼也不是什麽大驚小怪的事,洛陽心道。

大礁石上還有另一個人,可能跟他不是一個物種的顧寒聲正在大礁石上,穿着襯衫西褲,打、太、極。

此人放蕩不羁的作風由此可見一斑了。

光腳,修身款的西褲,襯衫扣子就斜斜系了那麽幾顆,頭發被海風吹得十分有型,打太極倒十分心無旁骛,連眼睛都是閉着的,似乎絲毫不擔心會掉到海裏去。

洛陽一時興起,蹑手蹑腳地摸過去,凝神屏氣,祭出一記手刀,意在顧寒聲的右肩。他的掌風才剛掃過去,對方似有所預料,右肩微傾數寸,正正卡在洛陽手腕處。洛陽手腕巨震,一擊不成,立即撤掌,上身猛地向後彎折,避開對方一掌後又飛快踢出一腳,轉攻下盤,對方沒硬碰硬,微一側身讓過這一踢,就勢握住他腳腕往前一帶,左手成刀直攻他咽喉處。

洛陽心血上湧,順着他的動作見招拆招,輕而易舉地劈了個一字馬,頭後仰,下巴擦着他掌風滑了過去。顧寒聲身法極快,絲毫不給對方留任何還擊的間隙,立即屈起右腿,毫不客氣地橫掃出去。洛陽本欲挨這一下,先站起來再做他計,不料那一橫掃将将貼至他的面門處,戛然而止。

顧寒聲撤回腿,眉目疏展,似笑非笑:“施展不開。”

說完他小幅度地擡擡腿,示意洛陽,他褲子限制他的身手。複又拎起褲腿蹲下來,淡淡地掃了一眼洛陽褲裆,說:“跨這麽大的步,不怕扯着蛋麽。”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洛陽知道此人酷愛嘴上落井下石,葷素無忌地開玩笑倒是頭一遭。

活寶自己沿原路返回,自己用前爪按下門把手蹦進了屋子裏。

程回等候多時,他打開書房門,活寶一蹦一蹦跟了進來,用尾巴把書房門撞上,口做人言:“求大人松綁。”

程回伸指一彈,活寶化形為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跪伏在地。

袋鼠一族練氣化形在年齡和面相上比較吃虧,任是你幾千年的道行,落地成人都是童子造型,娃娃臉,一身孩子氣。

活寶化形的這個孩童是個女童,實際上早都是個一兩百歲的小妖精了。這小妖精在本族內犯了大忌,路遇節婦不知避退,使該節婦深受妖氣侵襲,後半生衡在病榻,年未過半百,就撒手人寰了。

按照九州歷法,凡成精成妖,遇貞潔烈婦不知避退,而使人隕于妖氣的,要解至城隍處,打回原形,遣散修為。

程回探知前因後果,知道這只小妖精并非有意為此,就從城隍手裏把她救了下來,帶回來剛好叫洛陽過一過鏟屎官的瘾。

只是小妖生性頑劣,以防萬一,程回還是給她施了一道山川令,封鎖了她的全部修為。

活寶對于接下來的事有些難以啓齒,“大人,沐浴這等事,能交給小妖自己完成麽?”

程回嘴角一抽,想起初見那個晚上,洛陽滿手泡沫地追在袋鼠身後的滑稽情形,現在還有些好笑。确實,動物沒什麽雌雄大妨,妖精卻還男女有別。

他一颔首,允了。

今天是第二批志願醫回程的日子,洛陽吃過早飯,破天荒很早就去辦公室了,三個月沒進過辦公室,桌上的醫患糾紛文案積了厚厚一沓,他粗粗翻過一遍,有一張紅色請柬從文件堆裏掉了出來,他攤開一看,先看到一個大大的喜字,待看到請柬上的人名時,頓覺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新娘是江夢薇,新郎是別人,婚期不遠,就在一周以後。

請柬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的。

他上班不上班全看心情,心情好的時候,連着兩個星期的班都不翹,心情不好的時候,能熬到辦公桌長草都不露一面。這張請柬肯定是他們出去做志願醫之前就發過來了,那陣子他還攤在病床上,一直沒來辦公室。

在看到“江夢薇”這三個字的一瞬間,洛陽生出一個十分荒唐的想法,他十分想去大鬧婚禮,把新郎按地上狠狠揍一頓,還想在衆目睽睽之下拉着新娘私奔。

但這些念頭在心裏走過一遭後,就是一剎那,洛陽心髒狠狠收縮了一下,只覺有人奪走了他此生最珍惜的寶貝,自此以後,茫茫天地、茫茫千古。

洛陽拎出手機,看也不看鍵盤,按了個快捷鍵,“姥爺,我失戀啦。”

才叫了一聲姥爺,眼淚不由自主就流出來了。

電話那頭的顧寒聲不明實情,特別厚顏無恥地應下了這聲姥爺。

洛陽乃真性情的漢子,當下也顧不上別的,蹲在地上扶着聽筒開始嚎,嚎得撕心裂肺的,把顧寒聲嚎得肝顫。

他悻悻地把電話放桌子上,一擡手示意程回繼續。

程回手裏拿着一個拳頭大的透明玻璃瓶,瓶子裏盛着從江夢薇魂魄上剝離下來的白霧。顧寒聲接過玻璃瓶,褪掉瓶塞,白霧漸漸飄散出來,膨成一大朵,繞在他的指尖。

到底是什麽東西?

天地間,凡物皆有始有終,譬如人之生,回溯祖源,有女娲抟土造人,人之死,神形分離,形滅而神存為魂魄;而魂魄,也即凡人常稱為鬼的東西,乃人之生氣,人死氣滞,遂形成魂魄,由冥判為先導引至地府,在陽間一切功過善惡,皆有陰律定奪裁決,一心向善者轉入輪回,十惡不赦者魂飛魄散,都有個來路和去路。

眼前這團白霧,有質無形,時而明亮,時而暗淡,風吹不散,有那麽點兒邪門。

顧寒聲倒在老板椅裏,摸着下巴眯眼看了一會兒,祭出一簇九州令,“冥判!”

地府派來的是司陰律的刀筆吏。

顧寒聲:“替我查個人,陰陽生死簿、功德錄,凡有江夢薇的記載都找出來。”

冥判從袖袋裏取出兩卷暗紫的卷軸,口誦咒語,卷軸懸在當空飛快地轉起來,不多時便有絲線從卷軸裏彈出來,貼敷在牆壁上攤開成一幅大面積紙張,其上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回禀我主,江夢薇雖生于尋常人家,但因前世有活人命之大善,今生本是榮華富貴取用無盡的命。而在三月前的一天,她的功德全數消失,卻在功德錄上還占有一片空白。按照冥府理法,至德盛德之人死後成聖成佛,不入輪回,此等人在陰陽錄上僅存姓名;還有一類人,因緣際會,與至德盛德之人有過難解難分的寄存關系,也無法在功德錄上看到她的生前身後,大抵為觸犯造物之忌的緣故,江夢薇這種情況,當歸于後者。”

顧寒聲掀起眼皮,心道扯淡,“與至德盛德之人有過難解難分的寄存關系?此話怎講。”

冥判嘴唇翕動,嗫嚅半晌,撲通下跪,不複方才的伶牙俐齒,瑟瑟發抖,“小鬼無知。”

顧寒聲心念一動,一挑眉,皮笑肉不笑道:“把生魂司令司主叫上來。”

九州之內,普天之下,三界六道,不論哪個部門,都有那麽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勾心鬥角事,顧寒聲心裏明鏡似的,不過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願多插手,講究一個“有力而不示之以全力,立威也。”

不過,久而久之,這些部門辦職人員都日漸松懈,都學會擅自主張了。

生魂司的司主一到,先跪了個五體投地,“小鬼罪當千刀萬剮!”

對薄公堂的時候,程回多半唱黑臉,此“黑臉”厲聲喝道:“欺君罔上,千刀萬剮不嫌輕麽?”

顧寒聲恩威并濟,唱白臉,“江夢薇的功德無故空白,你做為生魂司一司之主,隐瞞不報,我辦你一個失察之罪總不為過,”他說到這裏,挺了一下,給生魂司主留了一點時間考慮,“不過……令司主從實招來,我既往不咎。”

生魂司主伏在地上,“回禀我主,江夢薇一案實乃無奈之舉。七百年前,少主遭小人陷害,六魂七魄散為三魂七魄,又不得往生轉輪回,我主遂在我生魂司借得三魂,補齊了少主六魂七魄,此事,我主可還有印象。”

顧寒聲眉頭微皺,應了一聲:“嗯。”

“此三魂乃分別取自三個人,魂魄不全的凡人和我等陰陽界人不同,缺失一魂後,非癡即傻,死後亦得入輪回,但世世生為癡傻之人。少主一日不回歸九州界,這些人便一日不得安寧。想必我主已經猜到了,少主外來三魂,就有江夢薇之一魂。上一世的江夢薇雖是癡兒,卻陰差陽錯地救活了一個溺水輕生的姑娘,功德錄上生出結果,此人以殘魂之體造此大功德,判此一世有無邊風月和無盡財富。但她依然是個殘魂之人,外邪侵入,遂致命數無定,功德只待此世如何造化經營,所以此人名下才會有大片空白留以待寫。”

顧寒聲默不作聲,心說這巧得十分蹊跷。

洛陽喜歡這姑娘,莫不是填在他身上的魂更親附于本體?扯。那侵入殘魂的“外邪”又是什麽?是這團白霧狀的不明物體?

正思索間,牆面上江夢薇名下的大片空白豁然閃過黑色,字跡漸漸由上而下、由右至左,被填補完畢了。

生魂司主松口氣,“回禀我主,外邪已祛。”

顧寒聲揮退了一幫人,吩咐程回去醫院接洛陽回來,把程回也支開,重又打開了那個裝有白霧的玻璃瓶,他把指尖懸在瓶口,漸漸地,那團白霧順着他的指尖,游走在他的皮膚表面,最後,竟然一點一點滲透進他的皮膚,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一點也看不見了。

随後,他的胸口漾開一股極為厚重的悲傷,陰郁纏綿,似是一種……故人之思。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把這股“外邪”往外逼。

問題來了,那股外邪就如同在他體內生根發芽了一般,賴住不走了,任憑他怎麽運氣,那股外邪紋絲不動。

沒多久,顧寒聲胸口那股鋼鐵般重量的悲傷就漸漸不再那麽明顯。那股外邪似乎有個清醒和沉睡的交替,此刻,大概是陷入沉睡了罷。

故人是誰?又在思念誰?這一縷相思,到底強盛到什麽地步,才能成邪?

顧寒聲搖搖頭,一瞬間心生寂寥。

洛陽回家的時候,兩只眼睛腫成了電燈泡,一看見顧寒聲就如同看見了他姥爺,跟看見了靠山一般,心裏又是一陣委屈,可憐巴巴地又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說:“顧美人,我師姐要結婚了。”

顧寒聲哭笑不得,把袖口攥在手心,一手把着他的後腦勺,一手幫他蹭眼淚,胡說八道地安慰他:“結婚是好事啊,哭什麽。什麽時候的婚禮?到時候收拾得體面點兒,我和你程哥給你當司機,咱哥仨去風光風光,叫那姑娘也明白明白,此生不能嫁給我們洛大少爺,等于錯失九個太陽系。”

洛陽哭得更兇了,邊哭邊抽打顧寒聲的胳膊:“你太讓人失望了!你就不能說你會幫我搶新娘啊,你太不會哄了,許玖什麽時候能回來啊!”

顧寒聲跟着也哭了,笑哭了。

這倆人執手相看淚眼,顧寒聲不勝其煩地推着他上樓,硬把他按到床上,滅了燈要走。

關房門的時候,洛陽剛好哭得告一段落,淚眼婆娑中看見顧寒聲籠罩在樓道橙色的燈光下,身上似乎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叫他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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