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夭園

洛陽打算辭職。

他當初借他姥爺的勢力進到這家醫院裏,本也不是為養家糊口,而是為一個女人而來,如今女人已經嫁作他人婦,他自然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

醫院方面極力挽留。社會就是這樣,留不留一個人,完全看這個人能夠創造的價值大小。洛陽這個單槍匹馬的醫患糾紛協調辦,起初聽來十分可笑,但院財會部統計一年的賬目,總結出來的支出款項,光洛陽一個人,為醫院省下裏來的賠償款,能為影像科更新一臺CT機。

然而,能留住就怪了,洛陽說得很明确,留到本月月底,立馬走人。

最後一天,洛陽正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一回頭,半掩的房門外沒有人影,他一面心疑,一面從箱子裏把自己那面鏡子拿出來,擺在桌面上,正對門縫,又低頭自顧自整理起東西來。

不多時,小鏡子上漸漸出現一個紅衣女子,面容姣好,眼睛透圓。

洛陽以為她是在醫院樓群間迷路的人,頭也不回地說:“門診在九號樓,住院部在八號樓,向後轉,沿直線走一百米,遇第一個岔道右……”正好心指路,他從鏡子裏看到,紅衣女子推開門進來,反手鎖上門,突然面目猙獰,雙眼露白,嘴角滴血,手裏舉着一根綠瑩瑩的細竹杖,照着他腦袋狠狠劈下來。

洛陽猛一轉身,不遺餘力地踹出一腳,哪知他的腳竟然從紅衣女子的腰腹間一穿而過,情急之中來不及做細想,折腰向後貼在辦公桌上滾了一匝,堪堪避開那一杖。

那一杖剛巧劈在辦公桌的正中央,那裏登時印上一團焦黑。

紅衣女子一擊不成,忽而張嘴長嘯一聲,露出滿口獠牙,高舉竹杖又劈下來,漸漸把竹杖揮成了一陣風牆,恰好堵在門口的位置。

洛陽心裏一凜,一邊敏捷地東躲西藏,一邊心裏直打鼓,心說這叫什麽事,他可以接受世上有鬼的事實,但是個鬼都愛跟他過不去是幾個意思?并且是個豔鬼也算話,偏偏上門來找他的鬼,不是沒臉沒皮的,就是眼前這個沒有下肢的。

不過現在的鬼也忒時髦,到底是塗了多少層防曬霜,青天白日的也敢出來到處溜達,不怕被曬化麽?

随着紅衣女子的一聲長嘯,自屋角的牆皮裏鑽出四個黑影。

洛陽一邊向窗邊跑,一邊摸手機,立即飙了句髒話:“卧槽沒電?”

他一擡腿上了窗臺準備往下跳,匆忙中回頭掃一眼身後,卻看見身後的紅衣女子嘴角引了一抹詭異的笑,手中竹杖拄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他,沒有任何表示。洛陽眉頭一擰,心說不對,當機立斷又把腳收了回來,回身旋腳踢飛窗臺上的觀賞魚缸,一股大力驀地從正面襲來,一下把他打飛出了窗外。

明明只有三層樓的高度,洛陽卻感覺掉了很久,耳邊風聲赫赫,紅衣女鬼輕而易舉追上來,一手抓着他肩膀,冷笑道:“是不是你,随本姑娘到冥府一看便知,何須多費唇舌!”

洛陽條件反射,立即上手甩了她一巴掌,這次真打到了實體。

“你媽知道你口氣這麽重麽?”

紅衣女子冷笑更甚,把洛陽往上一送,鬼手攥住他腳踝把他倒提了過來拎在手裏,洛陽登時想到了鮮肉市場上那些被扒光了毛、褪淨了皮,按個銷售的禿頭雞,頓時一陣反胃。

不多時,二人到得一處鬼氣森森的林子裏——該林子十分奇怪,樹木長得奇形怪狀,洛陽細眼看時,頭皮立時全麻了,那樹木的枝杆都是用人和禽獸的骨頭拼接在一起的,放眼望去,幾乎所有的樹,枝杆上都沒有幾片葉子,而是一個個巴掌大的娃娃臉!

腳下踩着的土地也都是血色的,一腳踩上去,粘稠松軟得不似固體,洛陽控制不住地低頭去看,喉結一動,咽了口唾沫,心說我的姥爺,原來腳下的地面毋寧說是土壤,倒不如說是血制品更合适。腳下的地面如同一鍋濃稠發漿的血粥,洛陽一閉上眼睛,幾乎還能想像得到有人在這鍋血粥下文火慢煮,不多會兒就該沸騰冒泡了。

紅衣女子看也不看,一擡手揮出一掌,洛陽全身輕飄飄地受不住力,一氣往後退了很遠,後背重重抵在一顆骨頭樹上,周圍的樹幹裏齊刷刷伸出一茬嬰兒臂,把他牢牢捆了起來。

洛陽左看右看,目力所及,全是一張張喜怒哀樂不同的娃娃臉,不像是正常産的足月兒。

“你是誰啊?”

他耳邊有個輕輕的聲音,突然問道。

洛陽一扭頭,他肩膀上多出一張娃娃臉,算是他視野範圍內比較大的一張娃娃臉了。

“這是什麽地方?”

娃娃臉奶聲奶裏地說:“原來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啊,這裏是夭園呀,這是地府的禁地,你一個外人誤入禁地,被鬼差發現了,要被抓去受刑的。”

洛陽心說還有什麽刑,能比密恐的人一睜眼看見鋪天蓋地的臉更恐怖,“你又是誰?”

娃娃臉往前掙了一截,洛陽牙疼地發現,這娃娃臉也不單單是一張娃娃臉,它是有身體的,只是身體都陷在樹幹裏,被一根血糊糊的東西連在樹上。

“我還沒有名字,不過我馬上就成熟了,就要走了。”

洛陽心念一動,試探道:“我們将來會再見嗎?”

娃娃臉搖搖頭,複又點點頭:“夭園是輪回往生的起點,每個魂魄在地府檢驗完生前身後,按照功德深淺進入不同的部門,有些魂魄會被鬼差引至十八層地獄,有些魂魄會被一棍子打至魂飛魄散,但所有魂魄最後都要到夭園來。在凡間,每一個生命在還未降生前,在媽媽肚子裏是沒有靈魂的。我們的身體長在媽媽的肚子裏,真正的魂魄長在夭園裏,肉身經歷十個月份才能成熟,我們就在夭園裏生長十個月,肉身誕生後,我們就要離開了。”

“你是新來的鬼吧?沒有無常帶着你嗎?你都不能去冥府大殿驗明正身,要怎麽轉世,我們怎麽見呢?”

洛陽用了好大半天來消化這些“科普”,不想把“幫我離開”這個意圖表現得太明顯,就開始套近乎似的東拉西扯:“夭園裏所有的……嗯……小可愛們都會成熟?”

娃娃臉搖搖頭,“不是的,你看,”他伸出細細的胳膊指了指不遠處樹下的一個血球,“孕婦肚子裏的肉身沒有順利長成,半路夭折,我們就會失去生命之樹的滋養,提前凋謝,像那樣。”

這時,林中一陣陰風飒飒,娃娃臉“啊”了一聲,飛快地縮回樹中,“他們又來了!”

洛陽:“……”你快回來,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真是冤家路窄,曾經在紅十志願中心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個人,今日重又歡聚一林。

紅衣女鬼寬袍廣袖一揮,立即給自己化出一雙腿來,氣勢淩人地道:“我們來打個賭如何?”似乎感覺到了洛陽的注視,她又揮了一袖子,一股勁力襲來,啪的一聲,洛陽感覺臉上火辣辣一陣疼,呸出一口血,額角青筋暴起,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陰險小人!”

周圍的娃娃臉們不約而同地“噢”了一聲。

那四個人身影飄忽,不知又找了個什麽角落,洛陽一點都看不見他們了。

娃娃臉貪生怕死,又探出來,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好險好險。”

洛陽嘴角被那一巴掌伺候得發麻,那一巴掌簡直有毒,劈頭蓋臉地掃在他臉上,全身都跟着疼,跟十萬只蠍子同時開始蟄他一樣,劇疼難忍。他眼前突然騰起一層紅色帳幔,看什麽都一片紅,撐着一口氣暈暈乎乎地說:“你能叫你的人撒開手嗎?我有急事。”

娃娃臉分外抱歉地搖搖頭:“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生命之樹紮根在血池裏,給我們供給養分。但生命之樹本身也是需要養分的,你看,所有提前凋謝隕落的生命,都會揉進腳下的血池裏,每一個誤入此間的魂魄也都會成為它的飼料。”

洛陽狠狠打了個寒戰,語速飛快道:“鬼差什麽時候才能發現我我要去受刑!”

娃娃臉斷了他自尋地獄的念想,十分體貼地說:“護林鬼差兩個月才來一次,你來之前,他前腳剛走。”

洛陽火氣更大,怒氣沖沖道:“差評!閻王爺就不知道給這裏安裝監控嗎?!沒有經費?把他銀行賬號給我,我贊助個八百千萬的。”

娃娃臉:“……”

漸漸地,洛陽感覺有什麽東西咬透他的皮膚,一點一點鑽進了他的身體裏,生不如死的痛覺沿着後脊梁骨瞬間攀升至他的頭皮,也是在同時,所有束縛他的嬰兒鬼手全都一起撒開,還齊心協力地往前一推,把他狠狠掼在地上。

洛陽身手還算沒有喂狗,落地一滾,減緩了下落俯沖的力道。他再擡頭看先前那棵生命之樹,發現那棵樹上,幾乎所有的娃娃臉全都委頓了,樹幹無風自搖,頃刻分崩離析,摔成了一地碎骨頭。

洛陽心說一聲造孽,不敢多停留,拔腳就跑。

整片林子裏沒有腳印,更別說小路了,他每一腳都如同踩在沼澤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跑得十分狼狽。加上他眼前一片紅,看什麽都不甚分明,索性閉上眼全靠感覺到處瞎走,十分自嘲地安慰自己,你現在正在漫步雲端。

眼睛才剛閉上,預想中的黑暗卻沒有到來,他突然能看見血池裏四通八達的道路,路旁都是是盈盈磷火所做的照明燈。他還能聽清林間所有的聲音,包括竊竊私語。他的身邊似乎一下多了許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吵個不停……還有方才那個紅衣女鬼的聲音,他轉向聲音的方向,視野裏突然多出四條身影,分為一對三的陣勢而立。

“……顧寒聲這個老狐貍,虛張聲勢那一套向來玩得滴水不漏,他努力親近的人永遠都是他打的一個幌子。自少主轉入輪回,從第一世到第九世,他最親近的人,無一例外,都不是少主托生。所以老四,你不要性急,那個叫洛陽的人,十有八九也是顧寒聲用來迷惑我們的幌子。白玫,你跟在顧寒聲身邊這麽多年,對這一點應該很清楚。”

一個女聲鼻子“哼”了一聲,冷漠道:“姑奶奶說過很多遍,不要在我跟前打聽顧寒聲的事情。”

紅衣女子尖酸刻薄道:“一個叛徒還假裝什麽清高!少主此世是不是洛陽,去生魂司盜來陰陽生死簿一看便知。”

另一道男聲适時插了進來:“都給我消停的!'魑魅魍魉'四鬼內部吵得烏煙瘴氣,成何體統!王茗,說話多用用腦,你當生死簿那麽好偷?要能偷還輪得到你?宗主還用費那麽大勁去盜九葉蓮?”

白玫:“你把那小子丢哪裏了?”

紅衣女子悠閑道:“喲,都背叛先主了,還替他操心他小情兒的死活,不覺多管閑事麽。”

白玫:“你個蠢貨,不知道夭園闖入陽壽未盡之人的魂魄會上達天聽驚動雷部麽!夭園關乎天下蒼生傳承大事,時刻都在顧寒聲眼皮子底下,真當地府禁地無人看管?”

四人正說話間,一道雷橫穿林間,不知起于何處,更不知終于何處,極其霸道,卻極其巧妙地避開了所有的生命之樹,把林間照成一片雪白,紅的血池、白的生命之樹、霧白的娃娃臉,鮮明慘烈的顏色,全都一清二楚,山林間的一切,分毫畢現。

那道閃電似乎長了雙眼,蛇形繞至洛陽腳下,在洛陽的條件反射發動之前,如跗骨之蛆一般将他攔腰裹了起來。

洛陽耳邊生風,心理防線瞬間崩潰,心說閃電!光速!這是要穿越時空的節奏,驗證驗證愛因斯坦的時空隧道嗎!

他被毫不留情地從高處狠狠抛下來,落地倒不很疼,不過速度太快了,他來不及落地翻滾,一下摔了個狗啃泥。擡頭一看,他已經摔出了夭園山林,把山林邊界外圍的血池砸出了一個人型的坑,四肢全都陷進了血池裏,軀幹和頭顱也快了。

他于是手腳并用地往外爬。

眼前白光一閃,一個分外熟悉的背影意外閃現。

襯衫下擺向來掖不整齊,袖子挽得分外随意,細腰長腿,除了顧寒聲,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這麽一邊不修邊幅得邋裏邋遢,一邊又毋庸置疑得帥得有型。

洛陽想了想,又縮了回去,他看一眼他的背影,由衷地贊了一句風流,旋即又看見有大波人馬自遠處趕來,一來便齊刷刷跪倒一大片。

顧寒聲倒底是什麽來路?不是千年狐貍精嗎?難不成是閻王爺?

顧寒聲長話短說:“我不要原因,我只要解決方案,你怎麽保證下不為例。”

料想站起來的那個人應該是個官,并不是年畫上那麽猙獰,唇紅齒白得還不錯看,“屬下已派人去……”

洛陽突然打了個哆嗦,上下牙關碰了一下,發出一聲極細微的聲響。

顧寒聲眉毛一凜,一揮手打住那人的話,負手向後彈出一滴水光,“出來。”

洛陽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血池中不知何處多出一只手,拽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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