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楊雨亭
老婦的魂魄稀薄如煙霧,将處在魂飛魄散的臨界上。
魂魄乃人之餘氣,人身已殁而餘氣未散時,魂魄栩栩如生時;年歲越久,氣越散,魂魄就會逐年變淺變淡,直到散盡為止。因此,魂魄的往生輪回有個時限,但長短因人而異。
程回和顧寒聲眼神交流片刻,于無聲中達成一致,此老婦眼下的魂魄羸弱不堪,顏色寥寥,若還不轉去輪回,至多再維持兩日,便會灰飛煙滅化為烏有。
除此之外,老婦面帶風霜、雙鬓染白,一跨進殿門,便雙手呈牒,跪伏在地,姿态甚微,但話語擲地有聲:“孤魂野鬼本不敢造次,然妖人尚在,此身不敢先仆。”
顧寒聲一聽她這等言語,心下了悟,多半是百年冤魂,茹痛黃泉,怨氣郁結,久久不散,纏綿至今。
“老身名為楊雨亭,生前本是長安人士,家族世代以經商為業,後來戰火延及長安城,劫匪流民紛至沓來,終是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此後,我只身一人流落他鄉,在江南一帶遇到我的第一任丈夫,魏連雙。我跟了他的第一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名叫魏雲舉。雲舉不滿百天時候,連雙身染重病,無藥可救,臨死前跟我交代的後事,說讓我無論如何不能絕了魏家先祖的嗣,要把雲舉養大成人。外子殁後,翁姑不勝傷感,相繼病殁,未亡人料理完後事,抱雲舉離開深山,孤兒寡母輾轉來到杭州,租了一間小店面,經營書畫扇類聊以糊口,不幸又遇回祿之災,數年來的一切積蓄都蕩然無存。”
“後來,我遇見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是個深居簡出的讀書人,名叫慕清遠……”
洛陽正在雲臺上聽故事,正襟危坐的時間有些久,方才被掌風掃到的半側肩膀就開始生疼,他不經意地皺了下眉,微微活動了下手臂,旁邊悄悄伸過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瞬間有絲絲涼意透過單衫,疼痛的感覺頓減。
洛陽眼珠子一轉,心裏頓時有個鬼精靈。他看大殿之上一幹僚屬都在聚精會神地聽楊雨亭講故事,于是微微調整了下坐姿,後背微躬,向後靠坐在椅子裏,然後敲了敲顧寒聲的椅子扶手。
顧寒聲分出一份心思,湊過去一只耳朵,“嗯?”
洛陽悄聲道:“你這麽神通廣大,肯定知道我在夭園被雷電打到了吧?”
顧寒聲心說廢話,換了別人,這會兒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麽?他颔首,輕輕點點頭。
洛陽皺眉道:“閃電打我腰上了,不能把我打殘吧?”
這還真把顧寒聲問住了,洛陽是設雷部之後活着走出夭園的第一個魂,此前的魂無一例外,全都化成了青煙一縷。他不太放心,示意洛陽靠過來坐,然後伸出胳膊繞過他後腰,掌心貼在他遠側腰線上,預備一點一點細細探一圈,別真給這小祖宗打出個好歹。
結果他手掌平移還不到一寸,洛陽又故技重施,眼疾手快地伸出爪子,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一廂情願地營造了一個顧寒聲攬着他腰的假象。
顧寒聲詫異地側頭看了洛陽一眼,頓時都氣笑了,心說洛陽就琢磨這些小把戲的時候十分積極,真是用錯了小地方的小聰明。
洛陽一臉陰謀得逞的小模樣,抿嘴忍笑,抓住了他的手還不算,還特別能撩地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拂了一匝。
顧寒聲:“……”
他指尖微勾,洛陽忽然感覺掌心握着的手瞬間升溫,跟燙手山芋似的不能拿。他一賭氣,握得更緊了。顧寒聲嘴角微抿,心裏莫名其妙窩了一股小火,有心要洛陽知難而退,不留餘力地加重了勁力。洛陽掌心如同被扔進熔爐裏炙烤一般,燒灼的感覺直竄至心底,頓感渾身的血都開始咕嘟冒泡要沸騰,渾身上下有一種無法用人話來形容的煎熬,他連眼底都燒出了一片紅影,但還沒死心,咬着牙,愣是沒撒手。
這倆人小範圍的較量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顧寒聲一旦決定要去做什麽,那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鐵石心意幾乎不會回轉。洛陽被赤焰烈火煎熬得臉色都不對了,他忽地扭過頭來,無聲道:“早晚有一天……”
口型還沒比劃完,臺階下的楊雨亭毫無預兆地哀聲高嘆,雙目如炬,魂魄淡如水痕的顏色驟然加深許多,忽地拔地而起,雙袖作軸狀極速旋轉,飛身直逼雲臺。
她身法很快,瞬間就到了雲臺上,袍袖鼓風,自袖口竄出兩道白練,目标明确地直取洛陽。
一切發生得出人意料,快如閃電,洛陽乍一回神,絲帶銳利如刀,已至面門。
……然後這孩子老老實實地聽天由命,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嗡鳴一聲響,青雲扇臨危授命,脫手而出,一瞬把白練裂成了千萬段。
洛陽眼前一晃,渾身先戰栗了一下,分了神,顧寒聲得空抽回手,抓着他肩膀帶他往後撤了數十米,另一只手信手一揮,一把冰棱自指尖飛出,以蠻力刺破白練,毫不留情地紮進了楊雨亭的四肢大關節裏,鎖死了她周身全部的氣息。
楊雨亭方才那一擊幾乎耗完了所有的力氣,她複又長嘆一聲,眼角忽地落下兩行清淚,閉眼束手就擒,低聲喃喃道:“我怎會想不到呢?原來你竟是這裏的人。我告了足足七百年,終于一步步告到了鈞天門,最後只發現原來你竟然是這裏的人。這世上……竟沒有天理了?早知如此,倘我早年為鬼作祟,豈不比眼下要好得多?”
她說話間,被一腔仇恨鼓蕩起來的那些魂魄之色又黯淡下去,不僅如此,仿佛終于撞到南牆方知回首一般,心将死、魂将滅,大把逝去的光陰也開始倒流,白發變鴉羽,頃刻間,一個皓首皲面的老太婆返老還童,又有了十六七八的好樣貌,面色依舊如死灰枯槁,不複生氣。
“你而今能站在這裏,就是天理。”
顧寒聲手腕翻花,收攏住她将散未散的魂魄,又收回青雲扇遞給洛陽。
洛陽若有所思,突然問道:“我是你什麽人?跟你有什麽仇?”
楊雨亭的表情變得一言難盡,一腔恨、一腔愛,愛恨交織,最後卻都歸于一片空白:“當真不記得我了麽?妾身說給你聽又有何妨?先生是妾身的相公,卻跟妾身有殺子之仇。”
洛陽第一反應,一本正經地截口道:“我對象就在我背後,不興說瞎話。”
顧寒聲:“……”
他一邊頭疼地想,楊雨亭的冤案或許可以交給洛陽,叫他練練手;一邊又十分牙疼,心說這小孩兒嘴上怎麽就沒個把門的,這等事是居然也能輕易往外蹦,服了,跪服!
另外,一廂情願是種病,得治。
等冗長繁瑣的會議召開完畢,顧寒聲一行三人提着楊雨亭的魂魄,又馬不停蹄地去了地府。昆吾刀一事,今日不宜。
上回洛陽被紅衣女鬼一掌推出窗外,莫名其妙就到了地府裏的,這回,顧寒聲帶着他走的大門——九泉水承接天河,于鈞天部西北方的天幕上直傾而下,連天接地,氣貫乾坤,直插昆山腳下的松柏林裏,落地處便是地府名義上的官方大門。
之所以說是“名義上的”的大門,是因為一衆時常需要往來陰陽兩界的鬼差要入鬼城向來不經此門。昆山乃聖山,自古浩然正氣長存,鬼祟妖怪受不住此間的陽剛之氣,大家都寧願找個荒冢墳墓當狗洞鑽一鑽,都不願意光明正大地走一走大門。
顧寒聲捏出一張九州令,當空一抛,城門的鬼差一敲銅鑼,大門兩側立即有兩排鬼兵,铠甲裹身——所以姓顧的也不愛走大門,嫌麻煩。
但他私心裏不想帶洛陽鑽狗洞。
冥府大殿上,一大面紅幕擋殿橫陳,與殿同高,閻王已等候多時。
顧寒聲略一點頭,免了一幹虛禮,一拂袖,紅幕順勢而落,描魂畫鬼的業鏡立在幕後。冥府大殿之上,幾乎所有以人面人身存在的鬼差們,在鏡子裏都換了個模樣,不僅十二生肖聚了個全,還把男女老少聚了個全家福,閻王倒還是人形的。
楊雨亭的魂魄在業鏡裏确是人形。
鏡面霧氣迷蒙,不一會兒,鏡面如同水面,無風蕩起波紋,波紋過後,鏡面上出現一個氣勢恢宏的院落,雕梁畫棟、怪石假山一應俱全,一聲啼哭忽地打破寂靜;畫面再次一閃,兵戈鐵馬、戰雲四起,一對中年夫婦葬身火海,一個十六七的姑娘逃出楊府;再然後,江南一帶,那個少女嫁為人婦,侍奉翁姑,誕下一兒,相夫教子的平靜日子過了不到一個月,丈夫染病身亡,翁姑相繼棄世,孤兒寡母回到杭州城內賣字為生,後來某一天,又是一場大火,燒光了母子倆賴以為生的全部書畫。
畫面到這裏,和楊雨亭所言一一相符。
然後,鏡子上閃出一條狹長小巷,青磚鋪地,灰石砌牆,陰雨綿綿。空無一人的小道上,自街角轉進來一個人,此人清瘦颀長,墨發如潑,青衫落拓,手柄竹傘,款步而來。
“簾外雨大,二位如不嫌棄,随在下到寒舍避雨如何?”
傘沿稍稍擡起些許,露出一張眉目出挑的面孔,眼角眉梢如染初春桃花,而神情寂寂如暮冬臘梅,語氣淡淡如多年禮佛而歸的閑散山人信手布施,神意落落。
“先生怎麽稱呼?”
“慕清遠。”
洛陽驀地睜大了眼睛——此人的相貌和他簡直如同照鏡子!
世界上素未謀面卻相貌相同的人數不勝數,但除非一胞雙生,在細節間總可以找到許多破綻。可業鏡上那個人和洛陽相比,幾乎只是版本截然相反的同一個人,分不出正版和盜版。
慕清遠是個“靜若處子”的版本,洛陽是個“動如瘋子”的版本;慕清遠是演古裝劇的,洛陽是演現代偶像劇的。
顧寒聲心裏突地一跳。
楊雨亭默不作聲地盯着業鏡裏的人,淚涔涔濕青衫。
業鏡裏,七百年前的故事還在上演。
雨停之後,楊雨亭放下一個大家小姐的架子,屈膝下跪,請求收留。慕清遠沒說什麽,隔天就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搬進了後院,依舊是個閉門不出的讀書人。前後院僅有一個月亮門,楊雨亭少女心思,以為女追男隔層紗,鼓起勇氣為自己做了個媒,慕清遠一訝之後,什麽都沒說,點頭同意了婚事。
洛陽看着鏡子裏自己的盜版身穿大紅喜服,和一個一見面就想要他命的女人拜堂成親,就混身別扭。他一扭頭,顧寒聲就站在他的近手邊,漆黑的瞳孔上映着一個在如此喜慶的日子裏也依舊不悲不喜的紅衣男子,入定了一般,一動不動。
洛陽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十分想把鏡子砸個稀巴爛,這種念頭也就存在了兩三秒,洛陽仰頭看了看業鏡的高度,心說這要真把業鏡砸碎了,他姥爺肯定賠不起。然而鏡子可以不砸,他可沒那麽大的膽量,能夠坐視自己對象一直盯着別的男人看而無動于衷,那不真成了個綠王八麽?
于是他悶不吭聲地退後一步,找了一個只能看見顧寒聲的背影的角落。
然後接下來,業鏡上原本連續的畫面突然中斷,鏡面一片烏黑之後,再次亮起來時,魏雲舉出落成了少年模樣,他手裏正拿着一件狐裘,放輕了腳步靠近院子裏的避雨亭。那亭子裏,慕清遠正躺在一把藤椅裏,昏昏欲睡。再後來,魏雲舉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直到荒原上壘起三尺孤墳,白發送黑發。
雨潤千家,又是一年春,那座墳邊又起了一座新墳,是紅顏枯骨。
清明,掃墓的年輕公子眉目如畫,一如初見,他滿一杯酒潑在地上,神意落落,轉身漸行漸遠。
楊雨亭大起大落的一生,至此落幕。
顧寒聲回過神,立即又抓了一把,勉強把楊雨亭的魂魄又聚攏起來,說:“狀告何人?冤在何處?”
洛陽突然全身僵硬,呼吸一窒——
業鏡裏,大家的廬山真面目複又躍然鏡上,洛陽看見,原本是顧寒聲的像該出現的地方,空無一物。而他手裏未曾片刻離身的青雲扇,竟然是一副骷髅,白骨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