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們只是造訪一座城
“關于你們那天說的,虛幻與現實的問題,我一直覺得挺有意思。”
坐在馬路牙子上,穿着過大外套的小孩邊翻着手裏的三流雜志邊低聲說着。
“什麽是虛幻,什麽是真實呢?你看着一顆缸中大腦,覺得它所演繹的世界都是虛幻,可你怎麽知道你眼前的一切,不是由另一顆缸中大腦所呈現的呢?由器官捕捉、由大腦處理、由心判斷,活人眼中的世界就是這麽構建的,這樣的世界,能說它是真實嗎?亡靈眼中的世界更加虛僞,他們往往連對自我和外界的正常感知都很難做到,又能苛求怎麽樣的真實?說到底,不過就看想要什麽,相信什麽罷了。”
翻頁的手指一頓,他微微側頭,片刻後道:“嗯?怎麽?我沒說我們做錯了啊,盧曉洋這樣确實是應該喚醒的,不然杭一葦會很難辦的。而且他這樣,也确實太累了。”
垂下眼簾,他合起手上的雜志,緩緩站了起來,順手将手中雜志扔進了垃圾桶裏,感受着地面強烈的震動,看着巨大的裂縫在馬路上蜿蜒。
“我只是好奇,能喚醒盧曉洋的‘真實’,究竟該是什麽樣的呢?”
時間倒回五分鐘前。
酒吧內,周傥正和盧曉洋面對面坐着,一個低頭望着桌上杯子,一個偏頭看着遠處燈光蕩漾。
“周先生?”盧曉洋輕輕叫着周傥,“你那個故事,還講嗎?不講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啊。啊?”周傥似是剛回過神來,将目光從杯子上移開,“嗯嗯,抱歉,剛構思劇情去了……我們剛才講到哪兒了?”
“你說有一對戀人,男方被外面來的白蓮花勾引了,和女主分手。女主很受傷,傷心成疾,沒過多久就生病去世了。”盧曉洋複述道,看上去對這個故事并不是很喜歡的樣子,“後面還有嗎?還是說有劇情但是沒想好?要不這樣,你要是還沒想好的話可以先放着,我把我聯系方式給你,你想好了再來講給我聽,怎麽樣?現在,我看我還是先走……”
“等一下!”周傥連忙叫住了他,眸色一沉,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後面的故事——後面的故事我已經想好了。再耽誤你幾分鐘,可以嗎?”
盧曉洋蹙了蹙眉,卻還是乖乖坐回了座位上:“嗯,沒事的,你說好了。”
周傥深深呼吸,開口道:“後來……後來是這樣的。女主死後,進入了天堂,上帝說,因為她生前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要獎勵她,所以就給了她一個夢。在夢裏,女主可以體驗各種各樣的人生,彌補生前的遺憾。然後那個女孩……她想起自己生前痛苦的戀情,想起那個男人和小三一次又一次給予自己的傷害,不由自主地就産生了重來一次的渴望。她覺得那段戀情裏中自己真的太卑微太不堪入目了,同時又懷念着曾愛過自己的男人,于是她就構建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她是重生而來的女主,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而披荊斬棘,綻放出不同以往的光芒,牢牢地吸引着愛人的目光。她沉浸在這樣的設定了,以至于忘記了,自己所面對的只是一個幻想,一個虛妄的世界……”
說到此處,周傥咳嗽了兩聲,突然發現自己講不下去了。
并不是出于“不忍”或是“難過”這樣的理由,而是真的,無法再講下去了。喉嚨像是被塞住,任憑他的舌頭如何轉動,都發不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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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盧曉洋冷冷地說着,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這個故事讓我惡心。不好意思,我該回去了,下次再見吧。”
他說完,轉身離開,周傥徒勞地揮着手,有心想要去追,身體卻像是粘在了座位上一樣,站都站不起來。眼看着盧曉洋越走越遠,他突覺嗓子一癢,卻是被封住的聲音又回來了。
不及細想,他倉皇起身,對着盧曉洋的背影高聲道:“這個故事,後面還有!”
盧曉洋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周傥又道:“那個女主不知道,其實她男朋友根本就沒有背叛過她!”
盧曉洋驀地停下了腳步。
所有的聲音都在剎那暫停。他遲疑地回頭,看着周傥:“你說什麽?”
周傥喉頭一動,聽到自己心髒重重落擊的回響。他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小三,也沒有什麽出軌,她的男朋友其實早在和她分手的幾個月前就已經被查出患了絕症,而那些所有的背叛,都只是他希望能讓女主安心離開而精心安排的戲而已。他深愛着女主,一直都愛,從未背叛,也從沒想過要真的傷害她……”
他注視着盧曉洋,雙手捏緊了桌沿:“如果是這樣的現實,你願意接受嗎?曉洋?”
盧曉洋沒說話。他只是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周傥,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先是驚訝、困惑,而後是開心與悲傷,漸漸地又顯出了那麽幾分釋然。他慢慢地靠近周傥,語氣裏帶着不确定:“是這樣嗎?”
周傥點頭,從口袋中拿出那枚戒指,冰涼的金屬已被他捂得發熱。
“李……李馳航先生的靈魂正在外面游蕩。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告訴你,它永遠都屬于你。”
他看着盧曉洋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遲疑地伸手接過戒指,緊握在掌心,嘴唇開始顫抖。胸腔中泛起無法忽視的酸與疼,周傥咬了咬唇,努力定下心神,又道:“李馳航先生還讓我轉告你,別為他傷心,你們終究還會在遇見的。在此之前,他希望你能安靜地等他……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嗎?等他真真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向你道歉、告白……”
不再用謊言來虛飾,不再借用別人的嘴。
握着那枚戒指,盧曉洋咬緊腮肉,努力瞪着眼睛,淚水在眼眶中轉了幾轉,終是忍不住落了下來,輕輕砸在地上,引起巨大的震動。霎時間,世界搖晃,一切都在無聲中迅速地崩塌,人群驚慌、玻璃碎裂、桌椅腐壞,金黃的酒液混着血液傾倒而出,流了滿地,轉眼又蒸發不見——一切的震蕩都那麽劇烈,又那麽安靜,像是被按下了靜音的末日災難片。
在這一片寂靜中,那兩聲落地的聲響就分外明顯了。仿佛玉石相擊,兩團東西從周傥的身上滾落下來。那是兩個方形的字塊,一個是“周”字,一個是“傥”字。
字塊落地即碎,再無痕跡。盧曉洋不解地低頭看了一眼,再擡起臉來時,卻發現站在面前的狐貍眼男人也已不見,連帶着他的故事一起消失了。
酒吧外,夏時平靜地伸手,接住從樹梢抖落的一片樹葉,神情淡漠。他的身邊,一抹淡色的影子閃了幾閃,周傥的身影突兀地浮現,一把将他抱了起來,躲到一邊,訝異地望着馬路上一道接一道的裂痕,聲音有些不太穩:“這個,是成功了的意思嗎?”
“應該是吧。我給李馳航的字都失效了,那應該是成功了。”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出去?”
“我不認識路。”夏時的語氣很冷靜,“別急,會有人來帶我們出去的。”
他話音剛落,便聽天空中傳來“嗡”的一聲巨響,方圓數裏之內的電腦同時開機,數道藍光從屏幕中激射而出,在空中彙聚成零三的模樣,呼嘯着低掠而至,一把抓起夏時和周傥就往外拖,同時還沒忘把酒吧裏正版李馳航也給拖出來——只可惜後者不領情。只會望着夏時哭哭啼啼。
夏時不耐煩,零三更是暴躁,顧不得李馳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直接幾人都帶出了盧曉洋的世界。夏時輕松落地,回頭正想找周傥說話,卻見李馳航正跪在一片空白之中,用手捂着眼睛。
夏時不解地回頭看了看,除了空白就只有空白。零三深深地望了一眼李馳航,解釋道:“盧曉洋把整個世界都弄塌了。他現在在重新構建一個世界。”
夏時瞪大眼睛:“又來一個?這個是什麽樣的?”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同樣看不見那個世界的周傥,輕輕按上了他的肩。
夏時回頭看他一眼,滿臉困惑。
這個困惑一直纏繞着他,直到過了很久,他作為中介收集到了李馳航的故事,夏時才終于想明白。
那大約是一個很安靜、很适合睡覺的地方。
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又一個虛妄之境——不過對于盧曉洋來說,何為真實何為虛妄,其中的界限或許也沒那麽分明。
在又一個真實來臨之前,他的世界永遠都是真實的,就是這麽簡單粗暴的道理。
等到杭一葦回到家中的時候,夏時和周傥已經走了。
零三正在收拾屋子,地上桌上全是A4紙——為了答謝夏時,他自作主張帶他去鳥之靈中另外的世界兜了一圈,收獲了不少故事。周傥當場爆手速把它們全打了出來,印在紙上,交給夏時,直讓他吃得心滿意足才作罷。
“這麽厲害?”杭一葦咋舌。他離開不過才一下午而已,就算鳥之靈中時間流速與現實不同,解決事件也總得花上些時間。再看看這一地的打印紙——這手速可了不得。
他啧啧稱奇,俯身幫着零三收拾起來,順口問道:“夏時走的時候有多大?”
“快十三了吧。”零三說着,将手中的幾張紙遞給杭一葦,“這個是他在硬盤裏找到的TXT,本來說要打出來帶回去看得,結果忘了拿了。你看要不要給他送過去?”
“這什麽?驚風雨?重生文?算了,別管他。”
杭一葦說着,把紙張随手拍在桌上。最上面的那一張上,正印着這樣一段話:
【對不起,徐洋,我還是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我感激這幾年來你的陪伴,但我更感激命運讓我遇到了小風。他是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光,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所以,再見吧,分手對你我而言或許都是更好的選擇。——曾愛過你的,沈馳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