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藥沫子

南郊梅林有許多年頭了。

江月腳下是厚厚的樹葉,一踩一個坑,再一踩,還是一個坑,她心裏莫名有些苦澀。其實,這一十八年,她從來沒有奢望過什麽,現在,奢望沒了,她也只是有一點點難過與遺憾,一點點,僅此而已。

江月頹然退到一邊,連要向紀大人禀報事情都忘了。

彥璋斜斜瞥了她一眼,收回視線,專心盯着陳律。

這次發現的女屍因為腐爛的厲害,所以陳律花了更多的時間。直到日頭西斜,他才堪堪爬上來。如釋重負地深深呼了口氣,他拱手道:“大人,這女子和之前秀安堂那位是一樣的,脖頸處有掐痕,底下有兩枚針,手腕爛了看不出來……”

陳律說的輕松,衆人聞聽此言,皆控制不住,悄悄背過身幹嘔起來,唯獨彥璋一人沉着臉,又疑惑問道:“這針有毒麽?到底是什麽?”

“無毒。”

頭一個問題陳律回的極快,可後面那個,他就有些為難了:“至于用處,卑職也不甚清楚,這針極細,若說是閨房之樂,未免太……也不便……放入。”陳律面上雖一本正經,可說到此處,還是頓了好幾頓,認真考慮措辭。

大家都是男人,後半句話的意思不言而喻,在場不少粗魯之人更是偷笑起來,彥璋眉心蹙了蹙。

江月這時方回過神,見旁邊人憋着笑,她不明所以,也就跟着呵呵幹笑兩聲。

寂靜的山林裏,這笑聲有些大,落到彥璋耳中,他眸光閃了閃,眉心蹙得更緊了些。江月還毫不自知。

彥璋朝陳律微微颔首,示意他趕緊下去休息,轉頭吩咐道:“來人,将屍首擡回去!”

此言一出,沒有人動——

誰都不願意擡一具爛了這麽久的屍首!

那味道沖的,洗一輩子澡、搓掉一層皮都不夠!

既然如此……彥璋視線冷冷拂過衆人,最後,落在江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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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頭垂得越發低了,兩只腳微微往後退了半步,期望用旁邊的孫大義遮住身形。

這不是掩耳盜鈴,又是什麽?

彥璋抿唇,擡手理着袖口,似笑非笑道:“江衙役,你曾對本官說過,最喜歡擡屍吧?”

江月聞言,不禁愣住。

她挺想跟紀大人說,自己真的只是路過,為什麽要被派上這種活?!過了一會兒,她又有些懊惱,紀大人怎麽光記這些話,真是……小氣!

江月偷偷擡眼,就見那人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一手緩緩探入袖中……莫非又有銀子?她心頭一喜,忙說“我擡我擡”,又提步上前悄聲問道:“大人,這回還有壓手的銀子吧?”

彥璋慢條斯理将手抽回來,冷笑道:“你又想多了——”說罷,施施然步入轎中。

江月瞠目結舌,這人居然騙她?!

孫大義拍了拍她的肩,道:“來吧,江兄弟。”

“還是哥哥義氣!”江月認命地跳下山坳,一腳正好陷入軟泥之中,她拔腳出來,就見底下有一塊幹巴巴的橘子皮,江月正欲俯身去揀——

只見上面蠕動了一些……

胃裏翻騰,她默默嘆了口氣。

就喘氣的當口,沖天的屍臭嗖得鑽進鼻子裏,她登時就不想自己是會喘氣的了!

将屍首擡回衙門,他二人身上奇臭無比,誰都不敢接近。孫大義手肘捅了捅江月,指着避之不及的衆人,哈哈大笑:“久而不聞其臭,你瞧,咱倆多好!”他邊說,邊脫下身上的吏服。——這班房後面有給衙役沖洗之處。孫大義動作極快,不消片刻,就剩中衣了。

用眼角餘光瞟了瞟,江月“淡定”道:“孫大哥,我先去紀大人那兒禀報張四家的事。”

他倆認識這麽久,孫大義知道江月的怪毛病——不管身上味道多難聞,這人從不在衙門裏擦身子。一開始,孫大義有些奇怪,現在早就習慣了。他“嗯”了一聲,繼續脫,江月慌不疊跑了出來。

路上遇到江月的人自動避開,連邱路升見着她,都難得沒有找茬,一路無礙。到了紀大人議事廳,見門窗都緊阖着,她敲了敲門,得了允諾,這才推門而入。

屋裏點了木炭,暖意融融,江月一進去,經過火盆的時候,那熱意在她身上一蒸再一熏,這屋裏的味道就有些……

彥璋原本在看卷宗,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擡起頭,面色有些怔忪。

只看了江月一眼,他默默起身走到窗前,打開菱花窗,道:“有事速禀。”

江月将張四家小娘子的事一股腦說了。見對面那人也不接話,只倚着窗畔,不知想什麽心思,她拱了拱手,又略微局促地問道:“大人,如果沒有別的事,卑職想先回去了。”

“又想借故偷懶?”

“怎麽可能?”江月立刻反駁,她将自己渾身上下打量個來回,攤手笑道,“大人,卑職身上實在是……怕熏着您!”

這味确實夠難聞的!彥璋揮了揮手,打發道:“洗幹淨了再過來!”

江月不動,她有些為難道:“大人,卑職天性羞赧,實在不喜在衆人面前……”

此等胡言亂語!彥璋蹙眉,擡眼掃過去,冷冷道:“你以為衙門什麽地方?你就是在本官面前脫幹淨了,本官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話多的時候,就是尖酸刻薄!

江月下意識想要反駁,可還沒說話,耳根子就紅了。這紅暈又慢慢爬上臉頰,她支支吾吾道:“大人,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卑職真的就是……”

彥璋目光落在那可疑的紅暈上面,再見江月縮手縮腳的,他不耐煩地擺手:“速去速回,今夜還有案子要查!”

江月松了一口氣,連忙跑出去。

彥璋立在窗口,看着這人冒冒失失的背影,嫌棄地皺了皺眉。正欲關窗,他想了想,又止住動作,還是開着吧,不然自己會被熏死……

江月一路小跑回去,經過宋家藥鋪時,跑得尤其快,熟料還是被眼尖的宋書給喊住。她怔了怔,又笑嘻嘻回身,道:“有事?”她也不動,只是立在外頭,定定望着那人。

宋書奇道:“外面冷,進來坐會兒!”

江月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她搓了搓手,道:“不了,我剛擡過屍,身上味道重。”

宋書“哦”了一聲,轉頭将食盒拎出來,走到江月身邊,他突然道了句“是挺重的”,江月尴尬一笑,接過盒子往回走。

家裏,陳氏和雲娘在堂屋吃飯,江月招呼了聲就去竈間燒水。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她添了把柴,跑去開門。

門緩緩開了——

天色很黑,男人單薄的身形一點點露出,江月心念微動,不禁喃喃問道:“你怎麽又來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輕很輕,難得有一份女人的柔意在裏頭。

搖了搖手裏的東西,宋書道:“我随便抓了些藥沫子,你待會洗的時候放澡盆裏……”

江月這才反應過來,她退後一步,客氣道:“謝謝你啊,宋大哥,又把你給熏到了。”

宋書亦笑,将東西遞給江月,他一雙眼悄悄往院子裏瞄了瞄。

江月側身讓他:“快,進來說話。”

宋書尴尬地擺手,吞吞吐吐道:“鋪子裏還有事,我先走了,問陳大娘和……雲娘安好。”

江月怔怔立在門口,直到那人身影徹底不見了,才轉過身來。走到竈間一看,雲娘已經在裏面替自己燒火。竈膛的火映在妹妹臉上,襯得那張臉紅彤彤的,格外好看。

江月看在眼裏,抿唇淺笑——自己好生糊塗,想那些不知所謂的做什麽?

只要娘和雲娘過得好,她做什麽都值得!

***

因為新刨出來具女屍,江月吃完晚飯,又匆匆回衙門。

到衙門一看,左隸的衙役都在,一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原先武大人在的時候,從不會如此拼命,他們總是得過且過,舒服的很。現在輪到紀大人任上……日子不好過了。江月以為紀大人會安排他們查失蹤女子,熟料那人直接丢過來幾個卷宗。衆人皆愣住,翻開一看,居然是這幾年女子失蹤案子的卷宗。

“大人,這……”

“本官這些天将幾年的卷宗大概過目一遍,理出這些來,你們去核一下……”

聞聽此言,江月不由咋舌。眼前這位果然不好伺候,那麽多卷宗,他居然通通看了,還理出來這些來,以後想要偷懶只怕更難……一時間,對彥璋,她也不知是該欽佩,還是該敬畏!

江月正欲和旁人一道出去,熟料又被紀大人喚住,她莫名其妙道:“大人,還有旁的事?”

“你随本官過來。”

真是頤指氣使慣了,絲毫都不給人商量的餘地!

江月皺了皺眉,不情願地跟過去。

夜深了,衙門裏有些暗,前面那人走得極快,江月心中雖然生疑,卻不得不卯足勁追上去。拐過幾道門,彥璋終于停住腳步。

看着紀大人的背影,再看看眼前的屍房,江月有種不妙的感覺,她小聲道:“大人,深更半夜,我們來這兒是……”

“看死人!”彥璋言簡意赅回道,說罷,直接推門而入。

不是吧……江月苦着臉,恨不得拔腿回去。

房裏黑洞洞的,彥璋一走進去,就好像被吸了進去。江月踮着腳在門口來回張望,又喚了好幾聲“紀大人”,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她心裏莫名有些怯意,正想是不是該回去找人,忽的,面前出現一張人臉,泛着幽幽青光!

她吓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根本控制不住!

“那張臉”冷冷看了她一眼,又默默轉過身,沒好氣道:“快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以後可以忽略标題了,完全淪落為某強迫症的自high,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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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S:我覺得紀大人肯定會後悔今天說過的一句話,你們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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