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在進入落馬鎮的時候,傅明把馬拴在了入口處的木樁上。
這匹馬雖然腿腳不好,瘦骨嶙峋,但陪伴他度過整整兩日。長路漫漫,多虧了它,傅明才能及時趕到落馬鎮。順帶一提,它花了傅明二兩銀子,是他重要的不固定資産。
但是。
馬不見了。
傅明在木樁附近找了好幾圈,都沒發現馬的蹤跡。由于下雨,地面的蹄印很快就會被沖刷掉,想要追蹤也無計可施。
是自己跑掉了?還是哪個缺德的家夥順手牽走了?
不管是哪種原因,重要的是,現在傅明只能靠雙腳走路了。但即使是最近的城池,步行也需要三四個鐘頭。
天還在下雨,絲毫沒有變小的跡象。他又冷又餓,急需找到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落馬鎮是非之地,不能久留。
還能說啥,走呗。
他披着僅存的蓑衣,一腳深一腳淺地趕路。身上還剩點兒銀兩,等到了城裏,可以找間客棧休息,順便洗個熱水澡。再叫幾盤小菜,清粥,簡直人間美味……
如此想着,身體好像也變得暖和起來。
——在書裏呆了十幾年,傅明的人生追求越來越低。
不過幸好,今晚他運氣不錯。沒走多久,身後傳來馬蹄踢踏之聲,十幾個護衛騎着高頭大馬,從傅明身邊路過。隊伍中間,還有一輛看起來很眼熟的馬車。
當那輛馬車行駛到傅明面前時,簾子被掀開,露出紀潛之的臉。裏面燈光暖黃,紀潛之披散着濕發,還換了新的衣服。一切看上去都很暖和,和外面的環境天差地別。
“下雨天路不好走,搭你一程?”
理智上傅明是拒絕的。作為書裏的外來人員,他應該盡量避免與主角直接見面,否則很容易幹擾到劇情。
不過這本書是例外。他的目标是調查紀家血案細節,盡可能挽救剩餘劇情,包括将主角從魔教教主掰回正道豪傑。根據劇情被扭曲的嚴重程度來看,和往常一樣躲在暗處幹活基本沒有用。必要的時候,他不打算遵循書籍修訂特殊條例。
目前的狀況,姑且也算“必要的時候”……大概。
傅明內心掙紮不到半秒,很爽快地上車,投奔溫暖舒适的車廂去了。
由于車裏鋪着地毯,為了避免弄髒,他把蓑衣脫下來挂在外面。紀潛之倒了杯姜茶,等他坐下來的時候,順手遞了過去。
傅明道聲叨擾,捧着姜茶暖手。他實在是凍狠了,寒氣一陣一陣從腳底往上竄,皮膚又疼又癢。
“這季節百回川附近經常下雨,外頭來的人都不習慣。聽說過兩天會放晴,不知真假。”紀潛之說着,取出一方手帕給傅明,“兄臺如何稱呼?”
傅明接過手帕,擦幹臉上的雨水。他自然不能答出真名,便随口捏了個名字。
“我叫路人甲。”
紀潛之沒有多想:“路少俠從何處來?”
“北邊的小地方,不值一提。”傅明半真半假地說着,“閑來無事,在江湖上走走,權當見個世面。”
“其實哪有什麽好看的,世道亂的很……”紀潛之搖頭,視線落在傅明破爛衣衫上,突然不動了。
“你這衣服……”
糟糕。
傅明猛然想起,他穿的還是幾天前專門搞壞的衣服。當時他自稱是常順山莊的仆人,被山賊搶劫,坐過這輛馬車。雖然滿臉泥土血污的模樣和如今大相徑庭,但如果辨別衣服,立刻就能認出他來!
背上汗毛根根豎起。剛暖和過來的身體,又開始手腳發涼。
如果被認出來,事情會變得非常麻煩。
哪知紀潛之目露同情之色,溫聲說道:“路少俠看起來路上受了很多罪。”
原來是說這個。
傅明稍微松口氣,裝作不在意地擺擺手。
“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很多事。”
“比如今晚?”
紀潛之把玩着手中茶杯,微笑問道,“落馬鎮死傷無數,你見了,也不怕?”
傅明搖頭。
他知道這只是虛拟的東西。是文字幻化的世界。裏面的角色,在他眼裏,就像RPG游戲裏的NPC一樣。生或死,哭或笑,于他都沒有什麽關系。
也很難産生真實感。
“你這人真奇怪。”紀潛之說,“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當衆提起紀桐的名字,甚至還想阻攔我。要不是我心情好,幾條命也不夠你用的。”
傅明想,我這不是沒辦法嗎。如果不阻攔紀潛之,劇情就會神展開,說不定直接搞到大結局去了。妥妥的悲劇。
“你在落馬鎮說的話,我都記着。聽話裏意思,你倒和別人不太一樣。”紀潛之摩挲着茶杯邊緣,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舒展,動起來格外賞心悅目。“說說看,你對紀家的事情有何想法?”
來了!
這是個感化反派的好機會。
傅明打起精神,無比認真誠懇地說道:“紀大俠英名傳遍天下,我從小便敬佩他……”
“說重點。”
“紀家血案不是他做的。”
眼見紀潛之似乎提起來點兒興趣,傅明繼續補充:“紀大俠是被陷害的,兇手另有其人。”
“哦?”
紀潛之望過來,眼神波瀾不驚,仿佛将傅明徹底看穿。“你知道兇手是誰?為何陷害他?”
“我不知道。”
傅明答得坦然。其實他知道,但他現在不能說。劇透要不得,事情得按順序一件件來。
對面的魔教教主呵笑一聲,随意躺在榻上,不再看傅明。長長黑發披散下來,遮蓋住臉上神情。從傅明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見他輪廓優美的側臉,如同雕刻好的塑像,沒有生命氣息。
“我以為你知道些什麽。”紀潛之說,“奉承的話,我聽膩了,你不說也罷。”
“不是奉承。”傅明沉默着,半晌說道,“當年的事情太離奇,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外面的流言。紀大俠光明磊落,只可能是旁人陷害……”
“那他為何殺死紀家一十二口?”
“……”
“你看,你都無法解釋這件事。所有人都無法解釋,才會堅信紀桐偷竊心法,走火入魔,殺妻弑子。”
“總有人不信的。”
傅明說,“江湖這麽大,總有人不信。”
你并不是孤身一人。也無需與世界為敵。
他想把這句話說出來,但又覺着過分矯情。現在他只是沒有身份的路人甲,說了,紀潛之也聽不進去。
如果是半面崖的“師兄”,紀潛之會聽嗎?
傅明不知道。
他們在車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個小時。抵達下一座城池時,傅明告別紀潛之,獨自前往城內。
臨別時,紀潛之說,我想起來了,我們在常順山莊見過面。你是那個半夜不睡覺,守在江如姑娘閨房前的傻小子。
傅明不知作何表情,只能微笑。
他在城裏找到一家不錯的客棧,幹淨且漂亮。店小二熱情得很,完全沒有因為他的落魄而心生怠慢。他如願以償地洗了熱水澡,吃完飯,舒舒服服上床睡覺。外頭的天亮了,人們開始忙活,吵鬧。但累極的傅明,幾乎在沾到枕頭那一刻就陷入了睡眠。
當天,他做了個夢。
在夢裏,他依舊是半面崖時期的模樣。懶散,迷茫,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但又确确實實被世界所侵蝕,成為書裏的一份子。
他站在燦爛奪目的陽光裏,身旁是一樹槐花。紀潛之在對面看着他,漆黑如沼澤的眼睛裏,藏着沉默而期待的情緒。
他對紀潛之說,你不要做魔教教主了。去當個大俠吧。
而紀潛之漸漸笑起來,眼角眉梢都帶着悲哀的笑意,握着他的手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