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傅明又喝醉了。
這是無可避免的結果。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所以當他清醒後,發現自己趴在酒宴桌上,也不覺着意外。庭院裏一片清冷,沒有其他人的蹤影。
傅明扶着桌子站穩身體,走了幾步,看到睡在地上的程家晏。後者四仰八叉地躺着,頭發和衣衫都沾染了草屑露水。不知夢到了什麽好事,這家夥臉上挂着滿足而詭異的笑意,連眼角下面的淚痣也變得鮮活起來。
傅明跨過程家晏的身體,在庭院內搜尋一圈,沒有找着紀潛之。屋頂上方似乎有窸窣之聲,傅明擡頭,便發現了對方的身影。
今晚沒有月亮,深藍夜幕上挂着無數細碎閃亮的星星。紀潛之坐在屋頂上,手裏拎着一小壇酒,偶爾喝上兩口。漫天星輝落下來,為他披上一層朦胧光衣。
“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紀潛之聞言望去,看見傅明出現在屋頂上,并不驚訝,只是晃了晃手裏的酒壇。
“過來坐?”
恭敬不如從命,傅明走至紀潛之身邊,随便坐下。
從這個位置,他可以瞧見周圍遠近的建築,層樓疊榭,碧瓦朱甍。其間道路盤綜複雜,彎彎繞繞猶如迷宮。
“聽聞魔教位處西南,與百回川相隔不遠。”傅明說,“這卻是我第一次來。”
地方不好找。真靠傅明自己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進來。
“外面設有路障,平常人難以闖入。”紀潛之簡單解釋道,“其實你所見樓臺殿閣,一草一木,均為陣法。若有外敵突襲,也能抵擋片刻。”
停頓片刻,他又補充道:“說實話,住在裏面很不方便。我剛來的時候,經常迷路。”
傅明幾乎沒有聽過紀潛之講魔教的經歷。唯一的一次,是多年以前,在洛青城的酒樓卧房裏。紀潛之扯開衣服,給他看身體上交錯縱橫的傷口。語氣低落失望,怪罪着傅明的漠不關心。
師兄,你根本不會惦念我。
“那現在呢?”
傅明問。
“什麽?”紀潛之下意識問了一句,繼而反應過來,“現在偶爾也會走錯,比如明明想去練劍,結果走到夥房……”
聽到這裏,傅明突然笑出聲來。
“難道不是因為你餓了嗎?”
“怎麽會。”
紀潛之随口否認,看向傅明,不由愣怔。
“再怎麽說,練劍的地方,和夥房差得也太遠了……”傅明笑着笑着,臉上傳來微溫觸感。他沉默下來,看着紀潛之伸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水漬。
在無比貼近的距離裏,兩人呼吸交錯,清晰可聞。
“有那麽好笑?”
“……嗯。”
傅明喉間滾動,發出個模糊不清的單音。
紀潛之稍受打擊,坐回去繼續喝酒。傅明順手拿過酒壇,也灌了兩口。
“我說啊。”
“嗯?”
“我醉了,所以問你幾件事,你不用當真。”傅明說,“聽聞你在查紀家之事,倘若真有幕後兇手,你待如何?”
紀潛之似乎沒想到傅明會提起這個。原本輕松的氣氛,瞬間降溫。
但他還是回答了問題。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哪怕背負罵名?哪怕引起武林動蕩,成為千古罪人?”
“無妨。”
“哪怕波及無辜?你要報仇,卻也會生出新的仇恨。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放下過去……”
眼前一花,傅明被推倒,脊背狠狠撞擊在屋頂瓦片上。紀潛之揪着他的領口,一字一句地質問。
“你知道什麽?”
“家族,師門,所有的人都死了,他們難道不無辜?”紀潛之居高臨下俯視傅明,就像在看一個傻子,“你們正道人士,總愛說些沒用的漂亮話。”
肩胛骨硌得生疼。傅明想要挪動身體,但此刻他動彈不得。
“這不只是紀家的事。”
紀潛之說,“我無需和你解釋。現在你閉嘴,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扔下去。”
傅明立刻點頭。紀潛之放開他,默不作聲地獨自喝酒。
過了片刻,傅明又說。
“其實不一定要做魔教教主,當個正道大俠也挺好的。等你忙完,可以考慮一下。”
回答傅明的,是酒壇摔碎的聲音。在同時他跳起來,靈活躲閃着襲來的碎瓷片,翻身躍下屋頂。
“教主息怒,教主息怒哇……”
傅明一邊喊着,用輕功逃出庭院。被驚醒的程家晏猛然坐起,茫然四顧,不知發生何事。
“怎麽了?怎麽了?”
傅明離開前院,沿着昏暗無光的小道前行。他的腦袋嗡嗡作響,悶重而混沌。或許是喝了太多酒,連思考和行動都變得異常起來。
“我這是在做什麽……”
他自言自語,低低笑起來。
“竟然對一本書真情實感?”
紀潛之只是虛拟的人物。是書裏的主角。而傅明的任務是修正書內劇情,調查缺失細節,挽回主角的未來。
除此之外,任何多餘的事都不該做。
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該産生。
翌日,程家晏救治的病人醒了。
聽聞消息,傅明立即趕過去。剛清醒的夏家大少爺坐在床沿,神情迷茫,沉默不語。
程家晏替此人把脈,又問了幾句,沒能得到應答。
紀潛之撥開程家晏,站到夏家少爺面前,彎腰與其對視。
他說了三句話。
“你父親死了。”
“夏有天現在是夏川閣閣主。”
“你知道自己被誰下藥?”
聽完紀潛之的言語,夏家大少爺眼珠微動,似是極困難地開了口。多年未曾正常說話,他的聲音粗糙艱澀,如同石頭磨砺砂紙。
“父親……何故逝去?”
紀潛之不答。他的眼神冰寒徹骨,死死盯着對方。
迫于威壓,夏家大少爺不得不放棄提問,轉而說起下藥的事來。他的身體在不自覺地顫抖,仿佛随時可能昏厥過去。
“長夢丹……是二弟騙我吞服。怪我大意……察覺時已經太晚。我從不知他将我當做眼中釘,也不知他如此渴望閣主之位……”
“夏川閣心法只傳閣主,父親常說,如若我繼承夏川閣,就傳我心法。是我辜負了他的期望……”
說至動情處,他不禁落淚,将濕淋淋的臉埋進雙手裏。
紀潛之起身,一言不發離開卧房。傅明沒有跟出去,他大致能猜到紀潛之接下來的行動。
夏家大少爺哭了很久,緩過氣來,向房間裏的人問話。
“這是何處?你們是何人?”
傅明答道:“這裏是魔教的地盤。我是路人甲,你不用在意。”
旁邊,程家晏正在奮筆疾書,記錄長夢丹消解後的症狀,顧不上理睬病人。夏家大少爺迷茫無措地坐着,呆滞問道。
“是魔教救了我?打算拿我做什麽?”
“好生養病,好好活着。”紀潛之去而複返,身後跟着幾個佩刀的黑衣人,約莫是魔教弟子。“等時機到了,你可以在天下人面前申冤。”
說罷,紀潛之轉向程家晏與傅明:“教內事務繁雜,不能留客。我讓屬下準備了路上行囊,二位今日便可離開。”
“好。”
傅明應答,擡腳踏出房門,又折回來帶上程家晏,一路拖拽着離開。沉浸在藥理分析中的程大夫,猶自拿着紙筆,邊走邊寫。嘴裏叽裏咕嚕,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詞彙。
房門在他們身後關閉。魔教人員守在外面,很明顯将夏家大少爺軟禁了起來。紀潛之原地站着,一言不發,目送他們離開。
去得遠了,傅明回頭,還看見紀潛之站在那裏。在配色明豔的雕梁畫棟之中,他就像一抹突兀而深重的墨跡,一片黯淡漆黑的影子。
格格不入,孤獨寂然。
程家晏寫完一疊紙,仔細包好,放進袖中。他把筆還給随行侍女,加快步伐跟上傅明,随口問道。
“出了魔教,你打算去哪兒?”
傅明搖頭。他還沒決定好。
“我得去尋找五行老人。有個問題想不明白,需要請教他。”程家晏說着,面露苦惱之色,“但他脾氣古怪,行蹤詭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
江湖上,鬼手程、五行老人和百草癡并列,被稱作醫術最高的三奇人。但這三人各有所長,性格年齡也毫無相似之處。
“聽說他怕光,說不定躲在深山老林裏……”
程家晏邊走邊思索,習慣性地自說自話。
在侍女的帶領下,他們抵達魔教出口處。路邊拴着兩匹膘肥體鍵的白馬,身上還挂着沉甸甸的行李。想必是紀潛之贈予的臨別禮物。
程家晏跨上馬來,與傅明辭別。
“路途遙遠,你我就此分別,有緣再會。”
傅明道聲珍重,想了想,又補充道。
“如果我遇見五行老人,就替你傳個話。”
程家晏笑着揮手,轉身潇灑離去。
傅明伫立半晌,擡手撫摸着馬頭,低聲問道。
“你說我該去哪裏?”
按照進度,劇情在此處出現遺漏,無法顯示具體發生何事。之後,在原作中,魔教雙子教主持續作孽,紀潛之脫離魔教,一邊調查血案,一邊結識武林各色人等,逐漸向善。
但真實的狀況是,紀潛之現在絕不可能脫離魔教。後續劇情出現斷層,未來會如何發展,傅明心裏根本沒底。
短時間內,他也無法再次見到紀潛之。至于遺漏的劇情,只能等發生以後,再來探查。
“那就去百回川?”
離魔教也近。萬一有事發生,也方便到場。
馬自然無法回答傅明的問話。他打定主意,牽着缰繩,朝百回川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用完了……再見,日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