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

被數據攻擊會怎樣?

科裏新來的同事曾經這樣問道。

不是講過很多遍嗎?樂谷随口回答,萬一遭到攻擊,大腦神經有受損可能,嚴重時危及生命……

不不,我指的不是病症,而是當事人在虛拟複原世界的表現。他會産生什麽感覺?有什麽體驗?這些表現和攻擊性數據之間有無具體關聯?

嗯……根據工作內容的不同而有所區分吧。有些就是直接性的傷害攻擊,有些會受到數據本身的影響,樣本很少,沒辦法舉例。反正不是什麽好事,所以大家都比較警惕……

樂谷笑着解釋,順手拍了拍旁邊傅明的肩膀。

不過,你的話肯定沒問題。對吧?

……

傅明渾渾噩噩地走着,四肢不聽使喚。林子裏的光線更加明亮,他能看見周圍的景象,也認得清腳下的路。一切都似曾相識,但又毫無印象。口鼻間充斥着滿滿的血腥味道,揮之不去,令人作嘔。這味道太過濃烈,仿佛某種沉甸甸的固體,堆放在空氣裏。

前方不斷傳來嘶嚎與哭喊,有人在奔跑,腳步聲雜亂而慌張。傅明擡眼望去,隐約見到林間有黑影晃動。離得近了,便看見個渾身糊滿了泥污的瘦小男人,拼命向這邊逃竄。

在躲什麽呢?

傅明無法思考。他的大腦輕飄飄的,就像一團軟綿的雲朵。

來人越來越近,連喘息聲都清晰可聞。傅明勉強放慢腳步,本能性地試圖避開。就在二人即将迎面撞上時,他聽到了利器穿透皮肉骨頭的聲響。

那是一把劍。寒光凜冽,鋒利逼人,瞬間貫穿了男人的肚子,然後橫向拉扯。冒着熱氣的腸子嘩啦啦湧了出來,有一些砸到了傅明的腳背。下一刻劍身抽離,男人頓時失去支撐,靜悄悄倒伏在地。

後面還站着個人。傅明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對方。

黑發披散,紅衣如血。臉上糊滿了血污,五官看不明确,唯有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浮動着血紅色的微光。

啪嗒,啪嗒,是血水滴落的聲響。粘稠而鮮豔的液體,順着發絲,滑落下巴,滲透濕淋淋的衣衫,又漫過握着劍的手指。

那是誰的血?

抑或說,那是多少人的血?

傅明不知道。

他張了張嘴,叫道。

“紀潛之。”

聲音很低,不确定對方有沒有聽到。但紀潛之似乎認出了他,微微彎起眼眸,露出極不真實的笑容來。

“師兄。”

這呼喚溫柔缱绻,又泛着深不見底的疲憊。

傅明應了一聲。紀潛之上前來,用力抱住他。濕而黏滑的血水落在了傅明的臉上,有一滴濺進眼睛,視線被染成淡紅。

“師兄,再見。”

伴随着話音落下,紀潛之的劍捅穿了他的腹部。冰涼鋒利的劍刃,只在體內稍作停留,便徹底拔出。

傅明身體失了力,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他想抓住紀潛之的衣服,但無論怎麽努力,都不能觸及分毫。逐漸模糊的視野裏,是紀潛之離去的背影。周圍的樹枝搖晃着舞動着,發出嘲笑般的沙沙聲。

啊……想起來了。

傅明木然地望着前方,最終緩緩閉上眼睛。

他曾經夢見過這裏。

也夢見過這個場景。

月前,他從半面崖跳下,與紀潛之逃亡時,途中做過相同的噩夢。

所以,現在也只是夢而已。

只是個還未醒來的噩夢——

傅明猛地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陳設。他還睡在軟香閣的耳房裏,身體無痛亦無傷,除了倍感疲累,沒有任何問題。窗外已是黑夜,屋內燃起了燭火,明亮而刺眼。

紀潛之站在床前,用手指撫摸着他破碎的嘴唇,見他醒來,便淡淡開口。

“路少俠真不聽話。”

傅明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偷跑的事情,尴尬笑道:“我素來好奇心重,只想随便轉轉,沒想到誤闖了不該去的地方。紀教主怎麽找到我的?”

“在這兒找個人很容易。”紀潛之說,“特別是進到禁林裏的蠢貨。”

傅明自覺理虧,沒有反駁。

紀潛之也不多問,丢下句好好休息不要亂跑,就轉身離開。傅明下意識伸手,抓住對方手腕,直接問道。

“他們說你吃了長夢散,你在林子裏發生過什麽事?”

紀潛之側過臉來,毫無感情地俯視着傅明。

“你管得太多了。”

說着,紀潛之掙脫了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傅明沉默半晌,收回被甩開的手臂,遮擋住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語。

“我在裏面見到的又是什麽?”

程序滴滴作響,腦中的機械聲音适時響起。

“是攻擊您的隐藏數據。以虛拟全息世界時間為單位,建立日期為六年前。由于書籍內容更改過多,本身不太穩定,您誤食長夢散,便觸發了數據攻擊。”

“也就是說,那些是紀潛之的經歷?”

“大致吻合。”

傅明又不說話了。

他覺得燭火很刺眼,即使用手臂遮掩,也還是不舒服。

“程序已對您的精神狀态檢測完畢,目前并未發現神經損害狀況。衷心希望您今後能注意安全,避免再次發生意外。同時,程序檢測到您在虛拟全息世界停留過久,建議您盡快停止工作……”

“樂谷的數據傳送情況如何?”傅明打斷報告,問起另外的事情來。

“即将傳送完畢,請耐心等待。是否開啓進度提醒功能?”

傅明選擇了是。

即使從紀潛之嘴裏問不出事情,他也可以通過查看隐藏數據,來達到相同的目的。

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

可是不知怎麽回事,他現在更想聽當事人訴說。把當年埋藏的過去,一點一滴說出來,講給自己聽。

有腳步聲臨近。傅明略擡手臂,眼角餘光瞥見個窈窕身影,連忙坐起身來,笑着打招呼。

“白姑娘。”

來人正是白枭。她走到床頭,用剪刀剪了燭花,才轉頭看向傅明。向來冷漠的臉龐,此刻增添了幾分肅然的殺意,連帶着室內的溫度也驟然下降。

“這次的事,教主不打算追究。你在禁林裏見到誰,發生過什麽,都不得與任何人提起。”她冷冷說道,“若有違背,以死罪論處。”

傅明點頭應允,神情萬分感激。

白枭緊盯着他的臉,不肯錯漏任何細微的情緒變化。她的視線很有壓迫力,但傅明始終一副感激涕零又心懷餘悸的模樣,看不出什麽問題。

“我不問你的來路,也不問你接近教主意欲何為。既然進了魔教,就守住自己的本分,好好侍奉教主,不要插手其他。”

“謝白姑娘指教,在下銘記在心。”傅明陪笑道,“先前不知道那是禁林,若是知道,絕不敢亂闖的。姑娘也無需擔憂,我只是個無名無號的普通人,承蒙教主喜愛,能夠陪伴左右,定會想方設法博君歡顏……”

這話說得委實有些不要臉。

白枭微微皺眉,顯出些不耐煩的神色。傅明嘆口氣,接着說道:“只是教主心結難解,實在讓人牽挂。以前教中發生的事,我不太了解,如果白姑娘知道的話,可否告知一二?”

白枭無動于衷,似乎沒有回答的意向。

傅明再接再厲,态度誠懇地建議道:“你看,教主待我很好,感情非同尋常。我也是關心他,想讓他高興起來。就算你跟我說了什麽,教主肯定也不會生氣。”

“教主對很多人都不錯。不相幹的人,無仇無怨的人,能取笑逗趣的人……”

白枭面無表情地看着傅明,語調冰冷不帶起伏。

“心情好的時候,他對路邊的無賴乞丐也很寬容。”

在搖曳的燈火裏,白枭的面容豔麗動人,卻又覆滿冰霜。她的眼神落在傅明身上,像是在看某種毫無價值的死物。

“……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她說完這句無頭無尾的話,猛然扼住傅明的脖頸,将他按壓在床。“這次不追究,不代表下次還能安然無恙。奉命帶你去重花殿的侍女已被處死,你可知道?因為她沒看住你,讓你進了又臭又爛的樹林——”

侍女……是那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好像叫做碧青……

傅明愣神,眼前閃現出一張清秀而膽怯的臉龐。待要細想,脖頸的疼痛與窒息感卻讓他無法顧及其他。白枭持續收緊手指,眼看傅明臉色漲紅,青筋畢露,終究松手放開。

“別想打探事情,也別想做任何出格的舉動,否則你的下場和她一樣。”白枭直起身來,快速走到門口,又補充道:“還有,別随便叫我。如果你學不會規矩,以後再這麽稱呼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什麽稱呼?”傅明捂着脖子,邊咳嗽邊笑,“白姑娘麽?”

話剛出口,房間殺意暴漲。白枭忍了又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傅明漸漸止住咳嗽,臉上笑意也消失殆盡。

“我怎麽知道魔教的規矩,書裏也沒有寫……”

魔教的律法,職務設置,人員分配,并沒有交代。

這他媽就是本三流小說,哪裏寫過如此詳細的內容。

“書裏什麽都沒寫。”

傅明喃喃自語,用雙手蓋住臉龐。耳朵裏充斥着各種聲響;陌生侍女的叮咛囑托,雙胞胎瘋狂而快意的大笑,紀潛之溫柔冰冷的告別。這些聲音逐漸混雜在一起,将大腦攪得混亂不堪,思考不能。

“滴——”

程序提示音響起,一切重歸安靜,如潮水迅速退卻。

“數據已全部傳送完畢。是否進行查看?”

傅明沉默片刻,開口回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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