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左翎羽對着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就是我呀!你躲在将軍府,我找了你好久。”他忽地湊近了看蓮艾臉頰,皺了皺眉,“你臉怎麽了?步年打你了?”
蓮艾掙了掙,沒掙開他的手,耐着性子道:“你先放開我再說話,這不是将軍打的,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左翎羽也是個沒心眼的,人家說什麽他信什麽,蓮艾說是撞到的,他便不會去深究該是怎樣才能撞成這般模樣。
“哎,我與你說……”他将蓮艾放開了,掀了下擺往他旁邊一坐,就與對方倒起苦水。
原來那日崤山一別後,左翎羽便被他父親左巒押回了家,以他玩物喪志,不事武功,整日游手好閑為由将他關了禁閉。他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一路去了別莊找蓮艾,沒找到,就又來了京城。
聽他這樣一說,倒的确挺艱辛挺不易的,但蓮艾并沒有半點感動。
他現在有些後悔叫粉紫他們都退下了:“你這樣急着找我做什麽?”
左翎羽一愣:“你忘了我要帶你去尋親嗎?上次都怪步年壞了事,今天你随我走,咱們去中州,上赫連家認親!”
蓮艾聞言頭疼不已,果然說來說去便是認親的事。
他知道這小公子是一根筋的,想到什麽就要做什麽,沒什麽精密的計劃,做事也不計後果。
“你這樣貿然讓我去認親,若我不是,豈不兩家尴尬?”蓮艾說,“我倒是沒什麽,只是聽你說,你那姨母身子不好,要是叫她空歡喜一場,總不太好。”
左翎羽之前的言行都是建立在蓮艾确确實實就是赫連家走丢的幺兒這個基礎上的,被蓮艾這樣一提醒,想到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有些懵。
“那怎麽辦?”他撓撓頭,有些沒方向。
蓮艾見他這樣,內心一聲嘆息:“你要不先去打探一下那小少爺身上可有什麽印記,要是和我對的上,我再去中州登門拜訪不遲。”
要真是他的親人,分離十幾年了,也不急這幾天。在“等待”這件事上,他還是很沉得住氣的。
左翎羽茅塞頓開,激動地一拍桌子道:“那就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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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艾穩住搖搖欲墜的酒壺,就見對方站起身往亭外走去,他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左翎羽在月光下回首朝他一笑,道:“等我問清楚了再來接你,你好好等着我!”說罷幾個起落消失在了屋脊間。
蓮艾望着他離去的方向有些愣神,即希望他回來,又不希望他回來。
青樓裏的人,或多或少都存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妄念,其中最常見的,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親人能找到自己,救自己出苦海,從此過上阖家團圓的美好日子。
但妄念之所以是妄念,就在于它的不切實際。蓮艾從不認為,自己有這份幸運能實現它。
“為什麽不跟他走?”
蓮艾一驚,朝院門外看去,正看到步年背着手走進來。
“将軍……”他早該知道,将軍府守衛如此森嚴,左翎羽如何能在不驚動侍衛的情況下來去自如?步年該是在他翻進院牆的時候就得到消息了。
這樣想着,他越發慶幸剛才自己沒有跟着左翎羽走。
步年緩步進到亭子裏,看到桌上酒菜,坐下動作自然地給自己倒了杯酒。
“你怕我追殺你們?”
他語氣聽着正常,但蓮艾不敢托大,小心偎到他腳邊,仰頭道:“奴不會背棄将軍的,要走,也不會偷偷地走。定是将軍哪一日厭棄了我,趕我走才會走。”
步年嘴邊勾着笑,掐着他下巴晃了晃道:“你有沒有發現,你每次心虛的時候,就會自稱‘奴’。”
蓮艾身子一僵,表情也為之凝滞。
“我……我沒有。”他趕緊換了個自稱,然而這樣一來便顯得被步年說準了般。
步年笑得更厲害了:“你還是太傻,被我一詐就詐出來了。”
蓮艾抿了抿唇,索性不說話了,也免得多說多錯。
步年摸着他光滑黑亮的頭發,低緩道:“我知道你是想走的。”
蓮艾趴在他膝上,長發披散而下,甚至垂到地上。他一動不動,不敢承認,也不敢反駁。
然後他就聽到上方步年的聲音接着道:“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成與不成,我都會放你自由。”
蓮艾聞言不可抑制地顫了顫,何為“塵埃落定”,他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樣,但又知道只能是那樣。
只是……成,步年黃袍加身,再無人可及,放他自由倒也簡單;不成,步年身死,禍及滿門,他便也在滿門之中,又如何可逃?
他沒有将自己的疑惑問出口,一部分是不敢,還有部分,是信步年不會食言。
***
康定郡王大壽,全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場了,就連太後和天子都派人送來了諸多賞賜。
康定郡王正在廳堂門口招呼賓客,門外就唱了雍王的禮,他擡頭一看,正見到一名衣着華貴的紫衣青年施施然走進來。
“殿下能大駕光臨,真叫我郡王府蓬荜生輝啊!”康定郡王忙迎上去一頓抱拳。
雍王甘焉生的十分溫文俊秀,換身平民裝扮便跟個白面書生一般。
“郡王是長輩,作為小輩的來賀壽是應該的,太後與陛下不方便出宮,我便連他們的祝賀一起帶到了。”
一旁還有幾名朝廷官員,大家熱絡地攀談起來,聊着聊着便不可避免地要聊到雍王與左翎雪的婚事。
原本一個親王娶一名江湖女子為正妃,權貴中必定多有笑話,覺得女子高攀了王爺。然而左翎雪偏偏又是天下第一的美人,雍王也就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閑散王爺,如此這般男才女貌,倒也般配。
“測下來的良成吉日,說是來年開春正适合。”雍王笑得滿臉柔情,顯然對自己的王妃滿意極了,“我想着開春天氣暖和了,新嫁娘也能少受點罪。”
幾個大臣不住附和:“是是是,開春好,天氣也好!”
正在幾人聊得火熱時,門口管家又唱了步年的禮。一瞬間,大家不約而同地都停止了交談,氣氛變得有些尴尬。
康定郡王畢竟是老油條了,摸摸胡須,十分淡定地請幾位入座,并讓人帶雍王去了主桌邊上的一桌。
像這樣的日子,主桌合該是坐在場品級最高的人。可朝中關系錯綜複雜,黨派和黨派間互有龃龉,比如這陸相和步将軍,再比如這雍王和步将軍……康定郡王腦門一拍,幹脆就将幾人分坐于主桌之旁,主桌則是坐全場最年長之人,倒也不失一個妙招。
步年玄衣銀冠,氣質冷峻,身形如松,行走如風,與雍王當真是南轅北轍兩種風範。
這短短幾步路,康定郡王心中就感慨萬千。左翎雪嫁給這兩位中的誰都不虧去,一個是英雄美人,一個是才子佳人。不像他那女兒,給她說誰都不要,就要步年。這步年是說嫁就能嫁的嗎?他懷疑就是他豁出老臉去宮中求天子給兩人指婚,步年都能抗旨不遵寧死不屈的。
“步将軍能來,真是叫我郡王府蓬荜生輝啊!”待步年到了近前,康定郡王換湯不換藥地又與他說了遍方才和雍王說過的說辭。
只是比起雍王的親善,步年就要犀利許多,他唇邊略帶笑意道:“郡主親自來送帖子,我怎好意思不來?”
這樣一句含沙射影的話,叫康定郡王表情一下子不自然起來。
他倒是有聽說芙蕖在步年府上大鬧了一場的事情,但這女兒已被他嬌寵壞了,打不得罵不得,實在管束不了,他也是有心無力啊。
康定郡王打落牙齒和血吞,幹笑着将步年引進屋裏:“哈哈哈,将軍裏面請,裏面請!”
步年一路與許多同僚打過招呼,唯獨經過雍王那桌時,兩人似乎都默契十足,一個偏頭與身邊人說話,一個垂首與身邊人低語,已經是明的相看兩相厭了。
男女有別,男客在正廳擺桌,女眷便在花廳用膳。
郡王妃見女兒一直走神,瞧着心神不寧,便問她怎麽了。
芙蕖郡主猛地回神:“沒,沒事,可能是屋裏有些悶了。”說罷舉起酒盞喝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焦慮。
壽宴過半,戲臺上唱戲的都演過了幾折,步年一直盯着臺上,手邊的杯子裏酒喝完了便有丫鬟上來重新斟滿,因此他也沒怎麽在意。
一口飲下酒液,步年忽地盯着空杯子皺了皺眉,問倒酒那丫鬟:“味道和剛才的不一樣了,換酒了?”
丫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怕步年,瞧着十分緊張:“回将軍的話,這壺和先前的興許是兩壇酒,所以會略有些不同。”
步年點點頭,沒再多問。
又過了片刻,席間衆人開始互相敬酒走動,忽然從後院跑來一名丫鬟,來到步年身邊小聲道:“将軍,我家郡主有急事相告,想要與您在後花園一見。”
步年看了她一眼,見有些眼熟,好像的确是芙蕖身邊的丫鬟。
“不見。”他想也不想道。
那丫鬟愣了愣,語氣更急切了:“将軍,真的是很重要的事,郡主說了,只要您去見她,以後……以後她都不再糾纏您了。”
步年一聽這話更覺得不正常,但一來以芙蕖那些手段,不可能真的将他如何,二來他也很好奇對方是不是真的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告訴他,便起身随那丫鬟離席。
丫鬟見他總算應允,心中一松,臉上的笑收也收不住:“将軍快随我來!”
那丫鬟提着燈籠走在前面,逐漸轉入後院,相較于前院的熱鬧喜慶,這後院就要冷清幽暗得多。
“馬上就要到了,郡主就在前面。”丫鬟似乎怕步年不耐煩,每走幾步就要回身解釋。
步年見周圍已經變得罕有人跡,那丫鬟又神色慌張,鬼鬼祟祟,像是怕被人撞見,猜到多半這又是芙蕖搞得把戲,所謂的急事恐怕也是不存在的。
他一下停住腳步:“芙蕖到底要見我做什麽?”
“有,有急事……”丫鬟見他不走了,急得大冷天鼻頭都出了汗。
步年冷冷道:“你若膽敢有半句胡言,我就将你抓起來以敵國細作論處。”
丫鬟吓得瞬間渾身劇顫,連手裏的燈籠都差點抓不住:“奴婢……我……”
步年還要再逼問,突然覺得身子一熱,熟悉而不受控制的欲念逐漸萌生。他自上次被冀元道人設計,最恨催情藥這種下三濫的東西,結合丫鬟的言行,哪裏還有不懂的。
“你們竟然對我下藥?”他怒不可遏,臉都因憤怒而扭曲,“你知道謀害朝廷命官是什麽罪名嗎?”
他萬萬沒想到芙蕖竟如此膽大包天,敢對他下春藥。
“不是我……”一個郡主府的小丫頭,哪裏聽到過這樣大的罪名,立馬就坑不住了,腿一軟跪到地上,“是郡主要我這樣做的!将軍饒命!将軍饒命啊!”
步年甩袖離去,等回到前院宴客之地,已是滿頭大汗。有官員見他如此,關心上前詢問,都被他拂開了。
康定郡王離得不遠,見他形貌有異,放下酒盞就過去扶他:“步将軍,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方才喝得太多,酒勁上來了?”
步年其實可以将這件事暫且隐下,事後再找郡王府算賬,但他偏就不要。
他一把推開康定郡王,用着周圍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咬牙切齒道:“去問你的寶貝女兒!”說罷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憤憤然離去。
蓮艾這晚睡得極早,睡下沒多久外面就狂風大作,似乎是要下雨的樣子。
他翻了個身,也沒在意。
忽地,窗戶似乎是被大風吹開了,發出一聲巨響。
蓮艾受驚之下連忙從床上坐起,隐隐透過床帳便看到房中立着一個人。
他一聲驚恐的喊叫憋在喉間,天空忽地劈下一道閃電,照出了那人樣貌,他一看,竟是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