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告個白吧
那些人每天都堅持往這部手機裏發短信, 畢禾忍不住會想他們到底是從哪裏找來這麽多污穢的詞, 一個也不重樣地發過來罵他呢?
他已經賣掉了家裏的房子,能支配的錢都用來賠償了,這幾天他住在三十塊錢一天的招待所裏,剛從某個認識的人那裏得到一個也許能去投奔的住處, 還在猶豫明天要不要邁出去。
電話一通一通不停地響, 短信每天都有新的進來, 但他舍不得關機, 因為除了這些令他不安的咒罵, 手機裏還有薛峤。
薛峤每天都會給他道晚安。
他手指點着牆壁上劣質的挂歷,心裏數了一遍時間,薛峤應該馬上就要藝考了。
做什麽都能做到優秀的薛峤, 應該也能很順利地考進最好的電影學院吧。
這麽忙這麽重要的時候, 他還堅持着每天問問畢禾的情況, 給他說一聲晚安。
畢禾已經編過許多許多的日常內容了,有時候跟薛峤說自己在上英語班,有時候說家裏有點不大不小的事, 請了假沒有去學校。他已經快找不出合适的內容了。
他不是擅長說謊的人,也被父母死後那些日複一日的糾纏和讨債折磨得學會了說假話, 只是此刻的對象卻是最不應該被欺騙的那個。
手機屏幕不停閃爍着,畢禾合攏雙手将它禁锢在手心裏,有些疲憊地躺倒進招待所散着古怪味道的小床裏。屋外的芭蕉葉噼裏啪啦打着窗框, 打進一陣陣冷風。
大約是要下雨了, 畢禾呆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 才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窗邊,想要将生滿鏽跡的窗戶關上。
他住的房間正對着嘈雜的馬路,一眼就能看到往招待所裏走的客人。
就是這一眼讓畢禾拉着窗戶的手猛地一頓,心裏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使勁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看過去,絕望地發現并不是自己眼花。
那些每日追着他謾罵,向他索要錢財的陌生人追來了。
畢禾臉上的血色退得幹幹淨淨,顫抖的手從窗框上放下來,他也顧不上關窗了,手忙腳亂地将原本就不多的東西塞進背包裏,猛地跑出了門。
幸運的是,這棟破舊的老樓有一處與大門口相反位置的露臺,不算太高,在二樓。
畢禾心跳得很快,他不能奢望這種不正規的小招待所會對住客的信息保密,又怕在樓梯上與那些人撞個正着。他跑得飛快,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拉開了露臺的門,覺得不放心,又轉身回去哆哆嗦嗦地反鎖了。
雨在這個時候開始滴落下來,畢禾笨拙地爬上露臺邊沿,衣服和手上蹭得都是灰塵,他平日裏愛幹淨,此刻卻顧不上了,整個人茫然地站在露臺上,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但他知道今天不會是唯一一次。
他有些想不明白,該賠償的都賠償了,警察都管不着了,為什麽那些人還要纏着他呢?他們失去了女兒,他不是也同樣失去了父母嗎?
這一刻畢禾茫然無措,只能久久地遲鈍地思考着。他低頭看了一眼露臺下方,二樓并不高,跳下去也死不了。
他剛過了十七歲的生日,被父母保護得太好,驟然面對這樣的變故,已經獨自支撐得很辛苦了。他不了解這個社會,想不到更好的出路。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他不知道那個跟他說可以給他提供幫助的人是不是好人,可他沒有辦法了。
手裏的手機還在不停地震動,畢禾低頭看了一眼,依然是那些陰魂不散的短信。
他發了會兒呆,突地呼出一口氣,将手機放進背包裏,又站了一會兒,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咬牙跳了下去。
他沒有什麽運動細胞,落地時一只腳狠狠地扭了下去,他疼得臉色蒼白,卻不敢出聲,抹了一把被雨水浸濕的臉,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走過馬路時他有些遲鈍地想,天都快黑了,今天薛峤的短信卻還沒有來。
“畢禾?你名字真奇怪。”漂亮的女人——或者說女生更恰當,一邊擦着被雨浸濕的長發一邊在畢禾對面坐下,“我叫宋蕊,你叫我蕊姐吧,花蕊的蕊。”
畢禾淋了一路的雨,驟然進到溫暖的室內,其實滋味很不好受,只面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對面蕊姐還在詢問他:“你找麻杆?你是他什麽人?”
“……不認識。”畢禾輕聲道,“有人跟我說,來這裏找麻杆,他可以帶我幹些活。”
蕊姐秀氣的眉頭明顯地皺了起來:“你多大了?高中畢業了嗎?”
“十八。”畢禾說了謊,他直覺這個女生不會看他的身份證,“成年了。”
蕊姐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輕笑道:“你營養不太好啊。”
畢禾有些緊張地扣了扣沙發,低着頭沒說話。
“行吧,來我們這兒的,無外乎都是那些人,我也沒興趣知道你是幹嘛的。”蕊姐慢條斯理地梳好烏黑的長發,走到一直沉默站在窗邊的男人面前,從他兜裏掏出一支煙,叼在嘴裏湊到男人面前點燃了,也沒有立刻吸,而是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臭小子,麻溜地給我滾過來,找你的人來了。”
在等待麻杆過來的時間裏,畢禾的心跳得很快,他無法遇見未來等待着他的是什麽,卻又隐隐地能猜到他将走的是什麽路。
他跌入了谷底,唯一慶幸的是畢教授原本也打算送他出國,他有了一個不算太完美的借口,可以讓薛峤以為他一切如常。
他也希望一切如常,他也曾經想要和薛峤互相鼓勵,薛峤是學霸,他自己也不差,如果家裏不出事,他們一個會光芒萬丈地踏入演藝圈,一個會順利拿到國外不錯的offer,過幾年不好也不壞的求學生活。
然而如今的事實是,薛峤在往更好更耀眼的路上走,畢禾卻被迫以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年人的身份,在無奈的社會裏掙紮。
他給薛峤打最後一通電話的那天也在下雨。
D市的夏季多雨,這是最讓畢禾感到心煩意亂的一年雨季。
“我……我在老家看親戚。”畢禾蹲在筒子樓狹小的天井裏,這裏太擁擠了,雨水只能從亂七八糟的雜物的縫隙裏擠下來,不甘心地拍打着他的臉。他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仍然不太熟練地說着謊。
“你知道,出去要好幾年呢,家裏那麽多人,長輩都挺舍不得的……”
他低低地說着,實際上他家裏并沒有太多親戚,唯一的姨母一家恨不得他永遠也不要再回去。“沒辦法啦……以後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那邊薛峤說了什麽,畢禾笑了笑,那笑容很淡,看起來有些傷心。
“阿峤。”他輕輕呼了口氣,用絲毫聽不出異樣的語氣輕松道,“我過幾天就走啦,你……你別給我打電話了,過去有好多事要适應,我一定沒有時間回複的……等安頓好了,我再……”
他頓了頓又道:“到時候我再聯系你,好嗎?”
一滴雨水滴落到眼皮上,畢禾的睫毛猛地顫了顫,良久他又輕聲道:“阿峤,我相信你的,你一定會是……會是最好的演員……我會在電視上看着你的……你……要加油。”
他挂掉電話的時候,雨勢突地變大了,他來不及躲,濕漉漉的雨滴浸濕了整張臉。
畢禾就這樣在雨裏蹲了很久,他心裏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比被追債人拉扯時還要痛,比從露臺上跳下來扭到腳時還要痛。
他這個時候其實很明白地知道,這通電話挂斷之後,也許他這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薛峤了。
病房裏靜悄悄的,畢禾躺得渾身難受,眼睫神經質地顫抖了一陣。他伸手按了按,不太管用。
“也許我的确該改一改這個毛病。”薛峤将他的動作看在眼裏,半晌才道,“不能總是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畢禾按着眼皮的手指頓了頓,旋即放下手滿不在乎道:“別灰心,現在想通也不算太晚。”
薛峤沉默了一下,畢禾沒有去深想他這個沉默背後的含義,反正他也能猜到,畢竟不是誰都能接受小白兔突然變無賴的。
薛峤看着他,又道:“小禾,我不太清楚你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實際上,我很後悔那年聽了你的話,不再每天和你保持聯系……不,其實我知道就算我沒有聽你的,你也一樣不會再聯系我。”
“因為雖然不再打電話,但是我有給你發郵件,我想你會很忙,也在每封信後面标注了不用回複,現在想想……也不能确定你有沒有看到,畢竟你換了電話,高中的郵箱應該也不會用了。”
畢禾往另一邊偏了偏頭,漫不經心道:“早就淘汰了。”
薛峤笑了笑:“我想也是。”
兩人突地又陷入了沉默,薛峤看着畢禾小半張清秀的臉,看着那張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覺得胸口有些密密地疼。
一直到再見到畢禾之前,他都沒有想到當年的那通電話是畢禾在與他訣別,只以為是兩個人在忙碌的人生軌跡裏漸漸淡了聯系,但約定是還在的,薛峤是一個對待人生和理想都十分認真的人,他這些年努力地做一個優秀的演員,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畢禾那時在電話裏的那句加油。
然而此刻看着畢禾,他卻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無力。
和十六七歲時因為不善言辭而下意識回避與人交流不同,這一刻的畢禾是全身都豎起了堅固的壁壘,看着好像滿不在乎,牢牢地将別人隔絕在了千裏之外。
薛峤原以為被時光沖淡了的、那時候沒有說出口的感情,在再次見到這個人時,卻猛地跳下了時光機,抹掉了這些年消磨過的痕跡,十倍、百倍地湧了回來。
但床上的畢禾始終偏着頭不願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薛峤看了他一會兒,又喚了一聲:“小禾。”
畢禾良久才“嗯”了一聲。
“你過得開心嗎?”薛峤問,“這些年。”
“……挺好的。”畢禾無所謂地道。
薛峤也沒有去分辨他的答案的真假,只是笑了笑低聲道:“我也過得挺好的,一直想着你說過的話,也一直在等着和你再見的這天。”
“……”畢禾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要讓你失望了,我一點也不想有這一天。”
薛峤這時已經完全恢複成了平日裏的樣子,眉眼間都是包容的笑意,似乎一點也不在乎畢禾每句話裏都帶着刺的态度。
“是嗎?”他笑道,“你又為什麽要來找我呢?”
畢禾沉默着不回答。
“讓我想想。”薛峤當真做出思索的模樣來,“你來找我是星期天,在那天之前播出了我錄的節目,那麽你是在電視裏看到我了,才想起來找我的?”
畢禾像是沒有認真聽他說話,随口道:“也許是吧。”
薛峤輕笑了一聲:“那你記得我在節目裏說了什麽嗎?”
畢禾心裏一驚,想幹脆翻個身用後腦勺對着薛峤,卻被打着石膏的腿阻礙了這個完美的計劃,只好裝作随意地拉了拉被子:“早忘了。”
“嗯,你以前記憶力也沒我好。”薛峤含笑道。畢禾奇怪地發現就這幾句話的功夫,薛峤的狀态突然變得非常閑适,一點也不像畢禾剛醒來時那個冷冰冰的人。但同時也不太像他平時的樣子。
“應該是關于初戀的話題吧。”薛峤當真回憶起來,“雖然聽起來很像臺本,也很敷衍,其實我當時說的是真的,我的初戀的确是很可愛的人。”
見畢禾不說話,他又道:“想聽當事人詳細說嗎?”
畢禾拉過被子蓋住臉,在被子裏面無表情道:“沒興趣。”
誰要聽他講喬明希。
薛峤卻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含着笑娓娓道來:“我和他認識很多年了,他……以前不太愛說話,其實個性很可愛,有點像……小松鼠,他不是對人冷漠,只是不太懂表達,其實會把每一個對他好的人都記在心裏;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會照顧自己,沒什麽運動神經,跑個步也會受傷。”
這些話和喬明希那些粉絲寫的長篇大論沒有太多區別,畢禾覺得無趣又吵,忍不住在被子裏捂住了耳朵。
但薛峤的聲音還是執着地飄入了耳裏:“他很喜歡看武俠小說,入迷了就總是忘記時間。所以我經常陪他一起去書店,防止他看書太晚耽誤回家被家裏人責罵……我們看書的時候會買一些甜品吃,有時候他會喝牛奶,經常去拿杯子的時候,眼睛卻還在書裏,喝得滿嘴都是。那時候看着他的臉,我其實很想親一親……”
畢禾的睫毛突然顫了顫。
“其實我不是什麽老好人,也沒有不照顧人就不舒服的病,對別人我只是做每個普通人都會做的事,但是對他……我總想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認識那麽多人,我只想努力地讓他對着我笑,強烈地想讓他知道任何煩惱、任何麻煩事都可以扔給我,只要他每天能多笑一點;看見他的時候,我會覺得做任何事都充滿了動力,每一個角色我都想演得比上一個更好,這樣當他在電視裏看到的時候,才不會對我失望。”
“我有很多的事想和他一起做,也有很多話想和他說,甚至偶爾會夢到我們兩個老了,一起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這種心情說來有點好笑,但是的确只有他,會讓我覺得有些緊張,會擔心今天在他面前有沒有夠帥,他誇一誇我,或者只是叫一聲我的名字,我也會覺得這一整天都是很好的……這種心情,在我們都只有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了。”
畢禾猛地屏住了呼吸。
“他不僅是我的初戀……就算現在再見,他性格變開朗了,人有一點點變了,我面對他時的心情,卻從來也沒有變過。”
一只手伸過來,溫柔而不可抗拒地拉開被子,畢禾遲鈍地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面前人蘊含着滿滿的、說不清的情意的眼睛。
“這麽多年了。”薛峤看着畢禾的眼睛,緩緩道,“我始終在思念着他。”
畢禾刷地一下掉了眼淚。
他大腦裏一片空白,臉頰挂着淚愣愣地看了薛峤很久,才結結巴巴地問:“那、那我采訪你一下……那位初戀……他……他叫什麽名字?”
薛峤唇邊溢出一絲笑意,忽地伸出手,溫熱的手掌輕輕覆上畢禾的眼睛。
蒙蒙黑暗中,畢禾聽見他低沉又溫柔地問:“同學,我叫薛峤,山喬峤,你呢?”
畢禾聽見了時光機的聲音。
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麽安靜的室內,放學後只剩兩個人的教室裏,英俊的男孩子站在他的面前,也是這樣問道。
他回答的是——
“……畢禾……畢竟的畢,禾苗的禾。”
這樣沒有新意,也記了很多年。
畢禾的眼睫毛不住顫抖着,擦得薛峤的手心有些癢,他沒有說話,良久才突地伸出雙手握住薛峤的手腕,拉開他的手瞪圓了眼睛看着他。
“你……”
薛峤溫柔地看着他。
畢禾吞了吞口水:“你不是喜歡喬明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