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二十四)
直到深夜,傷口才處理完畢,許巍洲把閑雜人都打發了,單獨留了下來。
黃璟瑜看了看不太寬敞的床鋪,猶豫道:“你……要不去別的房間睡吧?”
“不去了,我陪着你。”許巍洲把門關上,然後坐回到床邊,和黃璟瑜大眼對小眼地看着。
自兩人重逢後,這才有了機會單獨相對,可如今卻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
良久,許巍洲攬着黃璟瑜,拉下他的衣服:“讓我看看你的後背。”
黃璟瑜不明所以,感覺到一雙微微冰涼的手觸上了他的背部,緩緩滑動着。
“這個傷,是怎麽回事?”許巍洲微微蹙眉,低聲問。
“這是小時候的舊傷了……”黃璟瑜道。
“跟我說說。”許巍洲摸着背上那幾道猙獰的傷疤,從肩部一直到腰部,即使是過了那麽多年,仍舊清晰可見。看着這個傷口,仿佛能看到多年前皮開肉綻的樣子。
“小時候給人做工,搬木頭石塊,有一次木頭沒有擺好,從上面滾下來,被砸的……”黃璟瑜突然停頓了下來,他感覺到柔軟的唇觸上了那道傷疤。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肯定不會了……”許巍洲低聲道,一顆滾燙的淚砸了下來,落在黃璟瑜的背部。
黃璟瑜微微一顫,卻沒有回頭。
“還疼嗎?”許巍洲從後面輕輕抱住黃璟瑜,在他耳邊問。
黃璟瑜沒有說話,他感覺到心被狠狠一揪,痛得難以忍受。
還疼嗎?
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卻已經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
自從八年前的那一天之後,他就知道,他沒有資格再喊疼。能活下來,能有飯吃就不錯了,誰還會在意疼不疼呢?
在寒冷的冬天沒有棉衣,被凍得滿手凍瘡,卻還要繼續幹活,因為不幹活就會餓死;在勞累過度生病時,依舊堅持着要繼續做工,他不屑于任何人的憐憫;在初次經商被地頭蛇勒索時,也只能放低姿态,虛與委蛇。
就這麽,一步一步,艱難地挺了過來。他從來不奢望有誰會真心關心他,對他好,因為他從不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掌握一切,才讓他心安。
可為何,這個少年現在這一句“還疼嗎”,卻徹底攪亂了他的心?
原來……還是會有人真心待他,還是有人會在意他疼不疼嗎?
黃璟瑜動了動嘴唇,低聲道:“不疼了……”
“你騙人。”許巍洲恨恨道,“你就是死鴨子嘴硬!”
許巍洲頓了片刻,問道:“黃璟瑜,你把我當做什麽人?”
黃璟瑜愣了愣,默然。
“我喜歡你……黃璟瑜,我想做你的愛人,然後和你并肩面對困難,面對敵人。我希望,以後有什麽困難和煩惱,你都可以跟我說,我們共同分擔;有開心的事,你也可以跟我分享,我們一起高興。”許巍洲将下巴擱在黃璟瑜肩膀上,“你願意嗎?”
黃璟瑜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他回過身,将許巍洲抱住,狠狠吻了上去。
許巍洲微微張開嘴,伸出舌頭回應着,兩人唇舌糾纏着,昏黃的燭光跳動,牆邊的兩個影子仿佛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黃璟瑜傷重體虛,很快就有些喘不過氣來,許巍洲停下來,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清澈的眼神裏,分明地激蕩着熱切的愛意。
“我願意。”黃璟瑜将許巍洲抱入懷中,“只要你不棄,我便不離。”
“不會,才不會嫌棄你……”許巍洲笑道,再次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指鋒一揮,蠟燭熄滅,飄出一陣青煙,“睡吧……”
“內功練得不錯。”黃璟瑜輕笑。
“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是誰?”許巍洲笑道。
翌日天明,許巍洲準備啓程去追邊西軍,讓黃璟瑜傷養好了再過去。可黃璟瑜聽說了邊境的軍情,堅決不幹。許巍洲想來想去,只有命人備了一輛手頭上能找到的最舒适的馬車,又鋪了五床厚厚的棉絮,讓黃璟瑜乘坐馬車。
每到驿站就換馬,日夜兼程地趕路,應該可以盡快追上。
“我哪有你想得這麽嬌氣?”黃璟瑜靠在寬敞舒适的馬車裏,簡直哭笑不得。
“能舒服點,為什麽要吃苦?”許巍洲白了他一眼。這些天連日趕路苦戰,大家精神都不太好,他也得趁着這幾天養精蓄銳,不能把身體累垮了,前方估計還有一場大戰等着呢!
那個叫諾爾的男人,自從被黃璟瑜和許巍洲的激吻刺激到之後,一直叫嚷着擔心被殺人滅口,即便許巍洲反複保證他都不相信,報酬也不要了,死乞白賴地要跟在許巍洲身邊。
“你跟着我不是更方便我殺你滅口?”許巍洲覺得好笑。
“不會,你肯定有需要我的地方。”諾爾很自信,“我在夏州經商多年,對那附近還是很熟的。”
許巍洲一想也不錯,于是就帶上了他一起,但是……
“你好像很不喜歡諾爾?”許巍洲問。
黃璟瑜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怎麽招惹你了?”許巍洲有些奇怪,黃璟瑜平時對外人都是很客氣的,不知怎麽,唯獨對着諾爾,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這小子看你的眼神色眯眯的。”黃璟瑜終于還是說了出來,“你離他遠一點。”
許巍洲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然後捶着坐墊哈哈大笑起來。
黃璟瑜面子有些挂不住了,瞪了許巍洲一眼:“笑什麽?!”
“哈哈哈你真可愛!”許巍洲笑得揉肚子,然後蹭到黃璟瑜身邊,“我怎麽之前都沒有發現,你吃醋起來這麽可愛呢?哈哈哈……”
黃璟瑜氣結。
黃昏時分,他們到達了一個縣上,連日的趕路人困馬乏,許巍洲決定還是歇一晚再出發。知縣很熱情地給他們騰出最好的房間,準備了最好的飯菜,就連逐日也吃到了最新鮮肥美的牧草。飽餐一頓後,許巍洲拉着黃璟瑜外出活動,整日坐在車裏,屁股都坐得疼。
兩人爬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在這裏可以清晰地看到遠處的群山和荒野,一輪夕陽正逐漸下沉。
不像邊境那般寒冷,春天的氣息更早地出現在南部的這座小城裏,翠綠的樹枝和山脈,山坡上随意綻放的一叢小野花,四處都迸發出生機和活力。
那是一種“生”的感覺。
時光流轉,但是萬物不會因一場戰事、一次災禍、或者一個王朝的更替而有何不同。它們蓬勃而旺盛地生長着,靜靜看着眼前的苦難災禍發生,從來不曾改變。
所以這芸芸衆生,為了權利和私欲,血流成河争來的東西,到頭來又如何呢?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人死燈滅,雁過無痕,最終什麽也帶不走。可人們往往都被這喧嚣迷失了雙目,忘卻了真正想要的東西……
許巍洲和黃璟瑜并肩坐在一塊石頭上,一眼對視,已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許巍洲道:“真想什麽都不管,和你逃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後每天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
黃璟瑜心生向往,然而眼底很快又閃過一絲黯然。
許巍洲苦笑,再次和黃璟瑜一起靜靜地看向遠方。
遠方,落日最後一躍,沉入了雲海。晚霞出奇地美豔,變幻出各種色彩。
許巍洲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唇邊吹響,清脆而悠揚的聲音回蕩在這個小鎮的上空,又盤旋入了雲霄。
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從天空飛過,回到了樹丫上的小窩裏。
許巍洲停了下來,出神地看着虛空,不知在想着什麽。
“如果可以,你願意放棄一切跟我走嗎?”黃璟瑜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在耳邊。
許巍洲許久才回過神來,有些詫異地看着黃璟瑜:“我可以放棄我的身份,可是你能放棄家族的冤屈嗎?”
黃璟瑜默然。
許巍洲站起身,拍了拍下擺道:“我們走吧,別讓他們等急了。”
黃璟瑜點頭,也站了起來,他眼神裏似乎湧動着很多情緒,靜靜看着許巍洲的背影輕聲道:“如果我可以呢……”
一陣風刮過,揚起了兩人的衣衫,許巍洲回頭問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黃璟瑜嘴角揚起,上前牽起了許巍洲的手,往縣衙的方向走去。
很久很久以後,許巍洲才知道,他曾經錯過了多麽重要的東西。
他曾無數次幻想,如果那時候他聽見了那句話,如果他懂得他的艱難和抉擇,如果……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那時的他,還只是苦惱着下一場仗該如何取勝。
他們完全不知道,朝廷內部,此刻已經是暗潮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