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木桃
顯然聽着名字之後, 執骨就想起了這人是誰。
韓風,現如今無邪的皇上,韓棧衣的父親。
只是,雖沒見過人, 但韓風的形象在執骨腦海中一直是不茍言笑, 精明于算計之人。不僅如此, 他還手段毒辣,鐵石心腸。
二人往更遠處走了走,執骨還是心下訝異的回頭看了幾眼。
二十年前的韓風,竟然是這般溫軟之人。
有些不可思議啊。
“韓棧衣。”執骨頓住步伐, 他擡頭望着面前人,眼神懷疑又篤定:“你帶我來是為何。”
執骨認真時, 不笑時,凝眉冷峻的模樣總有些涼薄疏離之感,而當他周身的刺全數備戰時,隔着很遠的距離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危險。
盡管已多日不與韓棧衣針鋒相對, 但此刻,他顯然有所防範。
韓棧衣看着他微屈的中指,這是習慣性用袖箭的動作。又看他不着痕跡的向前微彎了腰,這是即将進攻的态勢,而他稍轉的腳尖, 是随時爆發的前兆。
如此一看,宛如一頭匍匐在深夜的狼。
危險,警惕, 又有些不耐。
他心底好笑的嘆了口氣:“你何必如此緊張,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事。”
“我睡的好好的,就随你來了這,還見到了你爹,若說與你無關,我會信?”
韓棧衣沒說話,因為,他也不知為何執骨也會随他一起來此。
半晌後,只微微笑了笑,道:“并非是我帶你來,而是你酒醉後一直拽着我不放,我去哪兒,你也要去哪兒,我時間緊急,只好帶你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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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溫柔有禮,眼神不躲不閃,與人對視。
望着那雙夜色中剔透澄澈的眼睛,執骨半晌沒動彈。
“你是說我硬拖着你來的?”
“非也,是硬貼着我。”
哦,這樣哦。執骨當先離開了。果然酒不是好東西,丢人了。
又見他倉皇離開的身影,韓棧衣隐匿了笑,笨蛋,還是那麽好騙。
二人還沒離開多久,突聽馬蹄聲轟隆隆的傳來。
能感覺到地面的震動,來者不少。
随後韓棧衣與執骨皆感覺到身後掠過的黑影。韓棧衣沒動,執骨一扭身,見無數黑衣人從房頂而落闖入房中,紛紛跪地:“太子!奴懇請您跟奴離開!”
所來之人全副武裝,只留一雙眼睛。
韓風與無厭未曾練武,不如他們耳目好,因此并不知潛在的危險。
他只是賴在床上不下來,被子蓋到了下巴上,露出兩只眼睛。不見驚慌,不見驚訝,無厭稍稍思考一番,就想到他這些日子不斷的消失和一身泥巴是從哪兒來的了。
這些人恐怕不是第一次要帶他離開了。
但見他們緊張的模樣,無厭問:“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為首之人深吸了口氣,再對無厭說話時已站起了身,唯一露出的眼神中能看出深深的不滿和厭惡。這樣的神情無厭不陌生,他已習慣了很多年。
此刻就當沒看見,他繼續問:“他在我這很好,你們不必擔心。”
“很好?”黑衣人笑的冷冽:“敵人都到了家門口了,還很好。”
“嗯?”無厭一時沒想出敵人是誰,又聽黑衣人道:“這可是你們麟國,我國太子在你們麟國如此多日,你是當別人都是傻子嗎。多次我欲帶太子離開,都是被他偷跑回來,好言不得,兇也不得,太子一心挂在你身上,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哪裏配的上我們太子!”
“蔔哥哥!”韓風掀被子站了起來,怒道:“跪下!”
黑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默不作聲。
韓風道:“我不會走的!死也不走。”
“太子!你若不走,我們區區幾人護不住你啊!”
無厭心中一團亂麻,看見一屋子黑壓壓的人,又聽他們所言兇險,方才屋子裏的溫存盡數消失殆盡,只餘惶恐不安。
無厭不是不知,不是不曉。他哪裏不懂自己與韓風的差別,只是韓風不舍棄他,他便就裝作不知情了。有些感情不舍得放手,捧在手心裏,哪怕多一分一秒都是好的。
人在身邊,怎麽放得下,怎麽舍得放下!
他低頭沉默不語,韓風怒氣滔滔,而黑衣人憤恨的望着無厭。
被望來的視線刺的捏緊了拳頭。無厭自認他不是個好人,沒認識韓風之前無惡不作。可是就連一絲寧靜美好的幸福都不願給他嗎,他果然,只會帶來無盡惡途。
又露出習慣性的笑容,仿若一切毫不在意,一切與他無幹。
他擺了擺手,對黑衣人道:“帶你們的主子走,別留在這煩我。”
黑衣人眼睛一亮,韓風不可置信的看他。
無厭擡腳将韓風踹下了床:“人快滾,錢留下。”
韓風哪能允許,而黑衣人眼疾手快,當場從後劈暈了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一眼都不看無厭。
無厭靠在自己的床頭,只覺得心口一瓣一瓣被攪得粉碎。
真是可笑。
可笑。
自欺欺人的後果,便是将自己欺騙的四分五裂。為自己制好的蜜罐子,也不過就甜那麽一點點罷了。喝完了,就剩冰涼的罐壁了。
不舍得,怎麽會不舍得呢。
他這一生,舍棄的還不夠多嗎。
執骨和韓棧衣站在屋中。看正撕裂着胸口的無厭。他的指甲劃破胸前的衣服,又一層層劃破了血肉。他無聲的流淚,狠狠的咬緊牙關,痛苦從心底裏彌漫,心口的皮膚被他撕扯的滿是血痕,他卻恍若不知。
撕開它,挖出它。
什麽心啊,不要了,統統不要了。
他蜷縮在床上,五指間全是血,已痛的說不出話來。
可是盡管這樣,仍改變不了任何事。他是如此無能,沒有辦法保護自己所愛的人。
當這座金屋的門被打開時,執骨驚的睜大了眼。
執豐出現在門口,一身戎裝,神情倨傲不可一世。
精神頭正足,雖是不如少年人,但那神情活脫脫是執骨的翻版,眉眼間的神采與他如出一轍,傲氣十足。
執豐環視屋內一圈,扯開嘴角:“金屋藏嬌啊。”
他看見了床上蜷縮的人,不客氣的抓住他的衣領:“韓風人呢。”
在執豐的手裏,無厭無力的揚起了頭,他笑了笑,盡是嘲弄,指着自己心口,已經說不出什麽話來:“這兒呢,我心裏。”
見執豐的面色變了,無厭又笑了,捂住心髒:“來拿啊?”
這座金屋被封了窗,臨時成了審問場所。
三日後,無厭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已無完好模樣。
他笑的咯咯:“将軍,你簡直是在做夢。”眼淚都笑出來了:“你問我,我會告訴你嗎?哈哈哈哈。”
那日看着他從這扇門離開,就知再無相見時。
無厭怎麽會不懂,将他留在這,不過就是斷了最後一絲念想罷了。
相見時日短,相愛更短。可這愛了一個人,就入了心了。你要如何拿他出來?拿不出了。
他嘲弄的看着執豐,斷了自己的舌。
鮮血噴薄而出,堵也堵不住。
他猖狂的大笑,眼中盡是得意。
我愛的人,自由我守。
執豐望着他,眉目冷峻,已現不耐。
三日前他放話而出。若韓風三日內不出現,便殺了他。此時三日已過,人并未出現。
知再無繼續的必要,執豐站在無厭面前,擡起手中刀。
刀鋒泛着血色的光,不知舔了多少血。戰場上不敗的戰神,似蔑視衆生一般望着無厭,手起刀落後,無厭只覺得心口一涼,他好似看見了什麽從身體裏滾了出去,又好似看見什麽染紅了眼前路。
只是好在他不覺得痛了,心不痛了。
他隐約聽見有人說:“既然他在你心裏,那我就帶走了。”
胸口一片冰涼,沒了往日的溫度,身體的疼痛也已麻木,沒什麽好害怕的。
不難受,不難受。
他笑了三天,癡狂的如同傻子。這一時刻,他才終于放下了嘴角,流下了眼淚。
你是無邪的太子,當享無上榮寵。我只是你行路上的那顆不起眼的石子,別讓我絆了你前行的路,不值當啊。
封了門,封了窗。這座金屋再無人進,縱使水鏡村蠻橫的人數不勝數,也都知這是處禁地。
年月交替,桃花紅了一年又一年。
那金屋門前,又落了一地的紅。
無人打掃的房屋蒙了塵,再不如當時的金碧輝煌。
一人穿着白衣,無聲的站在院中駐足不前。
他淡淡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又側頭看了看熟悉的雞棚,嘴角牽了又落,竟是笑不出來了。
那不染塵埃的白,滾滾卷雲內斂其上,那人也拔高了個頭,沉靜了氣息。
那個溫溫軟軟的少年人再不見了,如此,只剩薄涼的身影。
他站在門前久久沒有動作,無人知道,他顫抖的手掌,擡都擡不起來。
良久後,許是下定了決心,他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
四處都落了灰,蒙了塵。蛛網在角落蔓延,他邁出了進屋的第一步。
始終不敢擡頭看,始終不敢向前望。他只是側頭看了眼旁邊,看見了那張床。他記得,自己就喜歡趴在他身上睡,盡管自己沒睡着,也要裝着沉眠的模樣,打着憨,賴在他身上不下來。
他也記得,那溫存一夜的溫柔纏|綿,讓他永生不忘,刻入骨血。
他的味道,他的感觸,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這是他漫漫人生中最特別的過往,藏起來,藏深了去。
那方凳子坐落在中間,他知道。
白骨森森,他也知道。
可是阿厭,我不敢看你。
怕看了你,就想你了啊。
他蹲在凳子面前,看着凳子上已落了灰的白骨。
“阿厭。”他輕聲喚,“我回來了。”
早已物是人非,早已不是當年。
他像以往那樣抱着阿厭一樣,抱着那句枯骨哭的像個孩子。
如何不知你已死去,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就收到麟國送來的錦盒。裏頭鮮紅卻不再跳動的心髒,我如何認不出是誰的。
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可是阿厭,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我了,等你醒來,就忘了我吧,讓你的記憶再無韓風,再不記得有過這個人。
男兒不好,累。
來生,你就做個女兒,受人捧着,受人愛着。
脫下純白的外衣,披在白骨的身上,就如照看着心愛之人一樣,如此溫柔,如此小心。
打開帶來的錦盒,裏頭被封存着鮮活的心髒。
韓風小心翼翼的端出,小心翼翼的放入白骨之中。
“阿厭。”他癡癡的喚。望着白骨,溫柔缱绻。
他湊了過去,吻住他。
光芒從唇間猛地迸發出來,天地都在震動。
時空扭曲,還久久震撼的執骨仍沉浸在被感染的心痛中,待他緩過神來,已回到了現實。
忽覺眼角一涼,有什麽擦過。擡眼就見韓棧衣摩挲着指間,對他說:“別哭了。”
“誰哭了!”他不承認。
可是方才所見對他有了不小的影響,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不得不面對幾件事,第一,韓風是個斷袖。第二,爺爺殺了他一生所愛。第三,目前征戰無邪的,正是老将軍……
心髒砰砰跳,預感橫生,即将發生什麽顯而易見。他有些慌了。
這時,韓棧衣按住他的肩:“別慌,會沒事的。”
韓棧衣自己也沒有想到,他起初只是想知道那位姑娘為何會有無邪的東西,想知裏頭隐藏的秘密。卻不想,卻是這一段秘事。
若說自己父皇。他也是無法将其與幻境中人相聯系的。
如何能想象,自己父皇原先是那般純真簡單,為愛執着。
人的變化,或許就是這樣吧,盡管不願,卻不得不願。
這術,能起死回生,是無邪的禁術,有得必有失,因果自相報,換來的,不知是值得,還是不值得。父皇消了她的記憶,她卻并未忘記,而是出現了偏差。或許是執念太深,忘不掉了吧。
而這時,床上的姑娘醒了,她睜開眼後,就看見了床前的執骨和韓棧衣。
她望着他們良久不曾言語,眼角的淚止也止不住的遺落。
執骨問:“她怎麽了?”
韓棧衣推門走了出去,執骨跟上。他融在淡淡的月光中,對他說:“我們所見亦是她所見。我們所知,亦是她所知。如此,她全都想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使與魔鬼,一線而已。
愛天下,不如愛一人。
那個時候的韓風很單純,什麽都不知道。而無厭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哎呀呀,只怪不是主角不能開挂嘛。┓(?′?`?)┏
至于執豐,有時候,不是心軟就可以解決問題的。對他們而言,什麽都不如守護家國。
而且命令不可抗啊。
跟骨頭一樣,轉不過彎的死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