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外飛星
十六
紫樞總感覺時間過得很慢,有可能是因為每日的生活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她有時候睡一覺醒來都分不清到底是只睡了幾個時辰還是睡了好幾天,因為外面總是一樣溫和的陽光,一樣清新的空氣,以及沒有變化的風景。她總是需要葉英告訴她是什麽日子,借此确認她身上的時間還在流動——這種需要依靠他人來确認自己存在的行為其實讓她覺得很蠢很可笑,可惜沒辦法,一直以來,她的神識都不穩,對周圍的感知也很混亂。從醒過來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不對勁,她是依靠着劍生存的劍魂,劍被折斷了,她雖然僥幸沒有灰飛煙滅,然而這對她畢竟是有不小的影響的。她也不奢求自己還能怎樣,能這麽活着已經很不錯了。
她精神不濟的時候會回到劍內沉睡,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幾天。春困那陣她總是意識模糊,一個時辰內會斷斷續續醒好幾次,遇到葉英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總是會問他:“今天什麽日子了?”
葉英總是很耐心地回答她:“仍是同一天。”然後她會迷迷糊糊地想,原來還是今天啊。後來她覺得他大概會被她問得煩,所以便找了根繩子,像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樣數着繩結過日子。自以為萬無一失了,結果她偶爾會忘記系疙瘩,日子越過越糊塗。其實她本是不需要那麽在意時間的,畢竟她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去揮霍。然而紫樞自己也搞不懂到底是為什麽對這個這麽執着。
某天晚上,紫樞朦朦胧胧中聽到有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睜開眼,從劍身裏出來,閃爍的星光下,一身明黃衣袍的葉英正拿着她尋來的那根繩子幫她做記號。介于少年和青年過渡階段的手指靈活地将柔軟的繩子在食指上繞了一圈,再屈起指節輕輕一勾,便将繩從食指上的小圈裏穿過,代表一天過去的結便成了。
葉英感覺到她出來了,一邊對她說話一邊将繩子挂回原處:“你醒了?”
紫樞點了點頭,但是見他沒看自己,想來該是不知道自己回應了,便又出聲道:“嗯。你這是……沒睡還是睡醒了?”看看外面的星星,已經四更天,天都快亮了。
葉英坐回原地,看向她:“還沒睡。”
紫樞微微挑眉,像一個老成的長輩似的說:“要按時睡覺,你還小,生活不規律小心弄壞了身體以後有得苦。”
葉英看着她,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而紫樞已經湊到了繩子旁邊,握住了滑溜溜的繩子細細地數了數繩結的數目。很有藏劍風格的明黃色繩子上一共有兩個蝴蝶結和五個普通的小繩結,還有一個更小的結,兩年零五個月零一天,那麽現在是……
“開元十三年六月初一。”背後傳來葉英幽幽的聲音。
紫樞愣了愣,随即喃喃地說:“朔日啊,難怪今晚星光這麽好。”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銀河橫亘九天,無數的星星彙聚在一起,它們閃爍着,明滅着,在空中組成斑斓璀璨的圖畫。廣袤的天空中,月亮只有一個,太陽只有一個,而星星卻可以有無數顆。它們那麽小,那麽小,小到輕輕挪開視線便有可能再也找不到。
——就像人一樣,緩緩如轉輪般流轉的時間裏,人是那麽微不足道,如同這星星,即便少了一顆,銀河的光芒不會有任何變化,即使少了一個人,天下依舊是那般。然而人又像星星一樣,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就像每顆星星都是獨特的。正因為都不同,所有才有去了解的價值。
葉英已經睡下了,紫樞獨自一人攀上了劍冢高地,坐在一處險絕之地,孤零零地看星星。說是看星星也不盡然,在這裏她還能看到幾乎是整個藏劍山莊的景色,在這滿天星鬥的映襯竟與月圓時相去無幾。說來最為顯眼的自然是天澤樓外那顆巨大的紫花巨樹,朦朦胧胧的霧氣讓那邊的風景看起來竟有些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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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夜風拂過,帶來西湖的淋漓濕意。鼻尖萦繞着似有若無的花香,紫樞突然很想喝酒。這個時節,喝西域的葡萄釀再好不過,若是加了些冰塊,更是人間極品。那些許的甜萦繞在口腔裏觸發出的溫柔和能消下重重燥意的絲絲冰涼讓她隔了這麽多年都難以忘懷。可惜西域遙遠,路途颠簸,運來的葡萄釀難免失了味道,她難得出劍冢,也幾乎沒有機會去飲一杯。
……說來,她真的多少年沒有出過藏劍山莊了。仔細數來,差不多六年了吧?紫樞擡手撫過額際,回首看向熟睡的葉英。不短的距離和漆黑的陰影讓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望見他的颀長勻稱的輪廓,只知他抱着輕劍,微微低着頭,身體微蜷,一頭長發散在背後勾勒出一席柔軟。
六年前她醒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個玲珑的小孩子,這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他剛剛到她的胸口,總是故作老成的板着臉,緘默而沉穩。而今……紫樞挑挑眉,一躍而下,到他身邊比劃了兩下,估摸着他至少比她高了半個頭,時間已經将他逐漸地磨砺成了一把初具風骨的名劍,只不過他還沒有遇到那個能讓他出鞘的時機。
對比之下,時間之于她就毫無意義。只要劍還在,她便會存在,這麽長長久久地漂泊在世間,直到劍爛成一塊塊的碎屑再灰飛煙滅。世人羨慕長生,然而她有幾乎等同于無窮的時間,卻仍舊羨慕這恣意明媚卻又吉光片羽的年少。對于人來說,永遠都是得不到和已失去最為珍貴——人心,其實就是這樣賤。得不到便趨之若鹜,得到了就容易棄若敝屣。
紫樞望着他柔和俊俏的眉目,嘴角漾出一絲笑意。一念而行今生誓,一行而為天下法,這樣的時光即便短暫,卻又是多麽好……多麽好。
她的目光由他的身上逐漸挪到挂在一旁的她記錄日子的繩子上,她順手取過,摸過上面的一個個圓溜溜的結子,輕輕地嘆氣。忽然,劍冢裏的幽暗被什麽東西破開了,銀色的光輝鋪了一室。紫樞回頭,看到遙遠的天邊,有一顆星星從天而降,綻出了一團熾烈耀眼的火光,劃出一條弧形的漂亮的軌道,拖曳着一條極燦爛的光束,如同錦雞的長翎。它向着無窮的廣袤裏悠然而逝,然而……恢恢天宇上的無數星鬥為之喧嘩,它們緊随其後,一顆接着一顆,争先恐後地墜落。
星隕,如雨。
竟是流火。紫樞微微睜大了眼。
十七
第二天一早,葉英就聽到莊子裏的弟子們在興致勃勃地議論着五更時分的流星雨。
“真可惜,我睡得死了,都沒看到。”
“看樣子失眠也不是件壞事呀,啊哈哈”
“得瑟吧得瑟,看你今日悟劍時不會睡着了!”
一身金燦燦的弟子們迎着晨曦走過葉英的身旁,沖大公子點頭致意。他靜靜地看着他們朝氣蓬勃的身影,再看向映得西湖水如一池碎金的朝陽,不着痕跡地打了個哈欠。紫樞出現在他的身邊,語氣似笑非笑:“昨日你若不是醒來看了場流火,豈會這麽沒精神?”
葉英不置可否,低垂了眼看着地面。欽天監早就預測了昨晚的流星雨,他本就是打算去看的,誰知道等到了四更天都沒有一顆星星要滑落的預兆,他困得有些受不了,便睡了,誰知道不過半個時辰,這一場遲到的流星雨終究是來了。他原本睡得挺沉,這會兒竟從沉眠中驚醒,擡頭一望便瞧見了漫天銀輝……這覺便真的沒睡的了,他同紫樞在劍冢頂上看至最後一顆星滑落,然後啓明升起,晨光微現,藏劍山莊從睡夢中蘇醒過來。
他不說話,紫樞便也沒出聲,樓外樓那邊不多時便傳來了弟子練劍的聲音,陪着這冉冉升起的朝陽,給人以說不出的心潮澎湃之感。
實際上一到夏季,藏劍那風風火火又井然有序的味道就少了幾分,衆人都變得慵懶了起來。杭州的夏日,人就算只坐在那裏便會有一身汗,連藏劍山莊一向雷打不動的晨課至多到辰時便告結束。劍廬那邊太熱,夏日不開爐,莊子裏的事也就少了很多,大家就徹底變成了的晝伏夜出的生物,白日都不大動彈。而今年的夏天,紫樞卻明顯感覺到莊裏的人的活動頻率較以往高了不少。
日頭漸漸毒辣起來了,紫樞雖不怕曬,但這樣的亮度讓她有些頭暈目眩,便躲到了樹影裏。坐在上頭,遙遙地就看到施展一身漂亮的玉泉魚躍的藏劍弟子疾奔而來。動作不錯,就是提氣有些不穩,紫樞估摸着她只要丢一枚石子過去他就得摔個不輕。
當然,她又不是無聊到必須折騰這些小弟子才能打發時間的地步,這位金燦燦的弟子一氣奔到了葉英身前,抱拳一禮:“大公子,莊主讓您過去商量冠禮事宜。”
葉英微微點頭,小弟子便又一起一落地跑遠了,只留個足夠潇灑的背影。紫樞覺得藏劍的輕功身法還是背後看起來比較舒暢,然而她此時沒空欣賞。那個弟子說了什麽?冠禮?葉英的冠禮麽?行冠禮的話,便是及冠成年了啊……
紫樞低頭看他,他也正擡頭看她。紫樞驀地想起他聽到她說他還是個小孩子時那一臉欲言又止的意義了——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甚至都不是少年了。果真是她……太疏忽了。
看她的表情葉英就知道這一對視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将劍拿在手中便邁開步子離開。紫樞覺得他的背影很有小計得逞見人尴尬的高興,她擰着眉瞧了一陣,終是将這情緒歸結于錯覺。葉英的裝束同普通的藏劍弟子沒有區別,卻愣是穿出了一身豐神俊秀的意味,身姿凜凜,氣韻獨特。
藏劍大公子要加冠了,就算葉孟秋平日裏對這個兒子失望又失望,暴躁又暴躁,這種大禮當然是要好好地辦一辦的,已經發了帖子出去,葉家本家那邊也遞了幾份,雖然他們不來的可能性更大。紫樞放眼望着這忙忙碌碌的藏劍衆人,再看看依舊沒有什麽情緒變化的葉英,想了想,她是不是也應該準備些東西?畢竟他陪了她這麽多年,被她弄傷也不止一次兩次,前些年還專門為她做了劍鞘,她算是欠了他無數恩情。但如若要為他加冠準備些禮物,要準備什麽呢?
紫樞看着他的背影想了一天最終想起了昨夜的流星雨,如果墜下了天外玄鐵,拿來鑄劍的話再好不過。聽弟子們說這禮是在七月,現今才六月初,她來去東海一個月也絕對夠趕得上。
葉英聽紫樞說她想要去東海的時候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這微不可察顯然不是針對紫樞用的,平日裏誰敢像她這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不放?而面對長輩說話,葉英也總是低着頭,他們也幾乎沒能看到他的表情。
“為何?”葉英半天沒能替她找出個合适的理由,便這般問道。
紫樞把早就想好的臺詞說出來:“夏日酷熱,海邊涼爽些。我從未到過南國,也想趁着這個時候出門瞧瞧。而且你們現在忙碌,怕是沒有人會注意到紫樞不在劍冢,這時機也正好。”她自覺把理由圓得滴水不漏。至于為什麽不告訴他她要去尋隕鐵來送他,自然是送禮一事越隐蔽越好,這便多了兩分驚喜的味道。
葉英不知她不知冷熱,若非如此她頭一句話便已穿幫。他看她一眼,回道:“若嫌熱,我可将你送去冬寒谷,忙過這幾日我便帶你出去。若想看風景,八月錢塘潮也正好可以去看。”
紫樞在腦子裏思考要如何回他,葉英等她答複所以沒說話,一雙墨黑的眸子純粹無暇,映出她笑意漸退漫上些思索的臉。紫樞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然而她一想,她為什麽要向他解釋那麽多理由,她堂堂劍魂,現今是自由之身,想出去便出去,需要說這麽多話?于是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有你的事,我也不打攪你。我便就這麽知會你一聲了,回頭你尋不到我也不必擔心。”
葉英陷入了沉默,微低着頭看向湖面。紫樞不知道他又在想什麽,立在一旁顯得有些百無聊賴。曲苑風來,一池含苞待放的荷花随水波微漾,朦胧的一彎新月像是天空破開的一絲細縫透出的絲縷微光,落在水裏被風一吹皺,便什麽也看不見了。稀疏的蟬鳴被風送入耳中倒不顯得聒噪,只是越聽越叫人想睡覺,紫樞靠着廊柱,掩口打了個哈欠。
紫樞是名劍,劍魂歷經百戰,能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自保必然無虞,然而葉英卻仍舊是覺得不妥,因為紫樞總給他一種老是處在狀況外的感覺。再者,是他的潛意識作祟,紫樞再強悍,她始終是女子,他卻仍舊讓他存了她需要保護的心,獨自行走江湖始終是不好的……可是他沒有理由去限制她的行動,她想如何他也只能任由她去。她告訴他這個計劃已經是看得起他,不想給他添麻煩。
心思回轉,葉英看向倚在一邊的紫樞,緩緩開口:“我去尋了地圖與你你再出發吧。”
紫樞一想這樣也好,便點頭應了,誰知這點頭就點出事兒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