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不了,想吐。”夏柯說。
“你不吃就等着吐膽水。”
夏柯一想,确實,胃裏有東西吐好過沒東西吐。一口氣往嘴裏倒。商湯幹嘛買八寶粥,高碳水高糖,能補一點是一點。
他睡過去,醒來窗外天黑了。腦子還沒清楚,拿不準睡了多久。商湯早就走了,那個保溫杯留在床頭,沒直接扔垃圾筒裏去,旁邊紙巾裏包着把湯匙。他夠到保溫杯揭開,裏面是滿滿的皮蛋肉粥。
因為有輕微淤血,夏柯在醫院觀察了兩天,這兩天裏享受到導師待遇——師弟師妹們有空的都來探望。每隔幾小時就有人把他戳起來,手拿醫生給的單子,一項項問:你叫什麽名字,幾歲啦,現在幾幾年幾月幾日,我是誰你認識不?
手機電腦,那都是沒收滴。文獻資料也不給看。這種養豬日子理論上滋潤,但夏柯一想,和幾個研究生師兄師姐做的項目做不了,這種債利滾利,還的時候得脫層皮,就甚是發愁。愁得兩天裏長了幾斤肉。
第二晚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不太對勁,直覺有人盯着他看。一睜眼,薛朝陽。
薛導樂了,順手抄一個果籃:“要不是夏老你禿了,我還真發現不了,原來葛大爺放光頭裏是一美人,唇紅齒白的,比你好看多了。”
夏柯也樂了:“合着師姐你來一趟就為告訴我我沒葛大爺好看?”
“不是。”薛朝陽順手帶來個果籃:“估計着獻愛心的師弟師妹們昨天起就抛棄你了,我來送溫暖。”
這兩個人互相看了會兒,薛朝陽拆果籃。拆完遞個橘子給夏柯,自己吃香蕉。
薛朝陽說:“那什麽,你……商湯哈?”
夏柯也不知道怎麽答:“啊。”
“旻旻挺傷心。他不來看你,也是因為怕在你面前哭,我猜的。”
“我知道。”
“我能看出來,安老肯定看出來了。他居然是你舅舅。你想好怎麽應付沒?”
Advertisement
夏柯想耙一把頭發,才發現已經是個光頭,就拍了把光頭:“走一步算一步吧。”
與此同時,公寓裏,商湯在和葉瀾通視頻電話,她在太平洋另一端的街頭。三月底白晝很長,陽光明媚,她笑着舉高手機:“哎,這樣還真稀奇。我上班基本摸不到手機,出差倒是閑得能視頻。”
商湯一時沒反應。
她走進一家咖啡店,放輕聲音,問:“在想什麽?”
商湯簡短地說:“一個兄弟,摔傷了。”
他沒有說的是夏柯帶血的臉總在他面前晃,自己連續兩晚做噩夢,從沒有過,他不信邪。但是這回他在夢裏快瘋了,全身冰冷,不記得夏柯怎麽傷的,不記得他從樓梯上摔下,不記得他把整件事搞得輕松到可以拿來笑。只有自己,伸手去擦那王八蛋頭上的血,怎麽擦也擦不幹淨,在夢裏咬牙切齒。驚醒更是咬牙切齒,開始抽煙,感覺就像替那王八蛋抽,他在醫院裏肯定被管得死死的,連尼古丁貼片都沒有。
他就這麽點着煙,睜大眼睛過一夜,眼角都撐得痛。
葉瀾就看見那張俊而冷的臉,眼下有淡淡的青。
第三天,被觀察了七十二小時後,安老貴步臨賤地。
夏柯感恩戴德,恨不能山呼萬歲以表滿腔忠心。
他在四面白牆什麽都沒有的病房裏憋得都快摳牆皮了。安冶去辦完手續,夏柯特別有眼力見,挺胸擡頭護送安老去停車場。
爬上路虎,系好安全帶,來了句:“啊對了,那個醫院檢查費床位費我過一陣子還您。”
安冶一股尖銳怒氣直沖天靈蓋,深呼吸。被這小兔崽子氣死不值當。
他老人家手一擡鎖上車門。
夏柯暗叫不好,汗毛豎起。安老淡淡看他一眼:“你還我?”
這句話的潛臺詞裏一定有“你是不是有病?”
他大律師這大律師三個字不是假的,最拼命收入最高的時候,有過一年八位數。現在他姐姐托付給他的兒子跟他說住院費要還他,是這小兔崽子腦子有問題還是他做人那麽失敗?
夏柯在低眉順眼和實話實說之間思考了一下,說:“您有時候挺恨我的,我能感覺到。”
不光是舅舅,還有外婆。外婆後來腦筋不太好使,老年癡呆了,偶爾的恨表露得更明顯。
這很正常,真的。自己是舅舅姐姐的兒子,外婆女兒的兒子,他們愛自己。那份愛非常厚重,非常真實。他們也恨自己身上流着的那個男人的血。
安冶沒說話,夏柯又說:“有時候我自己都挺恨自己,所以我覺得,挺合理。”
人的愛恨就是那麽複雜,夏柯從沒想過把這話題放上臺面講。但現在脫口而出。醫生說過腦震蕩的症狀,這是症狀之一。好在過幾天就能消除。
他繼續說:“還有,我對不起您。”
一個這麽大的拖油瓶。安老當年讀大學的時候,自己讀小學。外公去世,外婆病了,舅舅要照顧外婆,還要供他讀書。那幾年,哪怕安冶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以後真能闖出名堂,不愁吃喝,有外甥這麽大個拖油瓶在,安冶和喜歡的女孩就沒走下去。
安家的人都遺傳情種,女方後來出國了,他舅舅就隔着太平洋單到四十歲。
夏柯覺得他欠他舅舅太多,還不上,就別再接着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