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王八蛋是個很奇妙的人。不知不覺影響自己很多。

他沒叫自己對別人寬容,而是叫自己對自己寬容。他們這類人,能對自己寬容,就能對他人寬容了。

商湯說:“你見過我媽了,我還沒見過你家長。”

夏柯他爸活着夏柯也當他死了,唯一還在的親人就是舅舅。夏柯樂了:“要不你去法學院他老人家辦公室約個時間?”

商湯瞪他一眼。

夏柯無可奈何摸出手機,開始打安老電話。兩聲以後通了,他捏着嗓子用一種“只要九九八只要九九八”的促銷腔喜氣洋洋地通知:“安老!好消息,我傍上大款啦!”

那邊“啪”一聲挂斷電話。

商湯沉着臉狠狠瞪他。

夏柯只有低眉順眼又撥一次:“舅舅!別挂!那什麽啊,商湯想見你。”

又是“啪”一聲。

夏柯聳肩:“也算通知過了。”

商湯和夏柯回校,學校小禮堂裏,參加校內問答演講的大一學生在熟悉流程。

五四文化節前是校內問答演講,辦完校內,本校三強和鄰校、鄰鄰校、鄰鄰鄰校會再搞一回“聯歡”。這活動一直是大一新生揚名立萬的捷徑。

學長當年就是這麽一戰成名,周旻旻坐在臺下想。

這個比賽分問答和演講兩部分,問答部分千奇百怪五花八門,什麽知識都有,每個問題答對有積分,主要起一個篩選作用,選出積分高、知識面廣的選手晉級第二個環節。

第二個環節是演講,給一個标題,講五分鐘,評委綜合打分。演講的題目天馬行空,周旻旻記得很清楚,自己親眼親耳看見聽見學長講的題目,是“根據你所在的院系專業,闡述你遇到外星人後該怎麽跟它們介紹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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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學長像今天的自己一樣,作為曾經參加過這個活動還走到最後的三強選手,來給參加這一屆活動的選手們示範。

這個演講難就難在審題時間只有十秒,看清題目就要開講。當時自己還和他不熟,他走上臺,調了調話筒,擡頭對臺下笑。頭頂大燈照射,那個笑容比起強光居然一點也不遜色。

他問了一個非常哲學的問題:你是誰和你的經歷有沒有關系?

每個人活到二十歲上都經歷過幾件事,讓你想,要是沒經過這件事,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了。

個人的經歷變成記憶,群體的經歷變成歷史。

你不可能抛開一個民族的歷史去了解這個民族。

因為歷史呈現在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為什麽見到豐滿美人就比作楊貴妃,為什麽胡椒帶胡字,為什麽我們的大學稱作大學。一切都是文化,一切文化都源于歷史。

今日的國家是一面折射漫長歷史的鏡子,今日的你我是一面折射近二十年來變遷的鏡子。

知道過去,才能理解現在。可歷史不僅是過去與現在,能讀懂它,我們都會成為更好的人,去參與創造将來的歷史。

要讀懂它,我們得執着,執着于探索歷史的真相。但同時也得開放,不帶成見和立場,随時準備好接受我們的假設錯了,或者接受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真相。

你得有大局觀,不被個人得失一葉障目。你同時得重小節,在一針一線幾個銅板裏讀懂百姓的柴米油鹽。你得脊梁骨硬,不為權勢折腰,不做權力篡改或掩蓋歷史的幫兇。你同時得放得下身段,史冊寫滿帝王将相,只有彎下腰,伏在地上,才能看到數千年來帝王将相腳下踐踏的沒有名字的億萬微民。

你得人情練達,知功利世故,才能理解為何某個人在某個時刻做出特定決定。你還得恪守本心,讀懂陰謀險惡,卻仍善養吾浩然之氣。

燈光下,他最後說:“要是我能遇到外星人,我會告訴它們不必用歷史解釋人類,歷史就是人類本身。我們從蠻荒走向文明。我們有過人殉的歷史,我們饑荒時同類相食。但每當人類的境況好轉,足以維生,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奔向文明,制定規範,創作藝術。我還會想問問外星人它們的歷史是否也是這樣。”

那天五分鐘的演講示範裏,周旻旻和那些新入學的師弟師妹都被忽悠得熱血沸騰,眼前一片燦爛。這位大師兄是學生會長,又帥氣又風趣聲音還沙沙沉沉的很好聽。歷史系這麽個百分之七八十學生都是調劑過來的冷門學科到了夏柯嘴裏,愣是金光閃閃,既是知識分子勇氣和良知的體現又充滿人文關懷。

小同學們都各想着各自的心事,光芒萬丈的大師兄帶點痞氣一笑,就事了拂衣去。

周旻旻心裏小鹿亂撞,不由自主跟出去。

可找了一會兒,找不到學長。小禮堂裏人漸漸散了。

他繞到禮堂後,沒有路燈,暗淡的夜色裏有一點紅,原來學長在這裏抽煙。

自己猶豫要不要上去,上去能說什麽?心撲通撲通跳到嗓子眼。

學長反而主動走過來,摁滅了煙,不見外地低頭說:“小朋友,找我?雞湯沒喝夠?”

離得近了,才看見他手裏的煙還剩大半截,為了不熏人摁滅,周旻旻胸口癢癢的,又很歡喜,但是為了看起來老成些,不顯出來,仰臉理直氣壯地說:“也不全是雞湯吧。”

夏柯坦然:“大部分是。”

他連歷史系是做什麽的都沒提。聽衆喜歡聽那些崇高的飄渺的東西,沒興趣聽你在故紙堆裏被灰塵嗆,怎麽面朝黃土背朝天跟老農似的下地實習。

夏學長跟他傳授心得:“雞湯的最高境界是炖湯的人也扔了真心進去。不過你們還小。”他笑嘻嘻地說:“知道為什麽這比賽只讓大一新生參加嗎?你們還喝得下雞湯,滿心理想啊向往啊,不用別人感動你們,你們能自己感動自己。就着別人的雞湯做自己的夢。”

這話其實說得很毒,像火辣辣的迎面一鞭子。

周旻旻怔着,夏柯身高腿長,已經邁出步子走了。走出幾步一回頭,見小朋友還愣着,就叼着煙對他笑,做了個“砰”一槍的手勢。

周旻旻當時渾身發麻,下意識按住胸口,手都在打抖。

後來無數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晚上回想這一幕,自己就這麽淪陷了,可自己怎麽能不淪陷?

周旻旻做完示範,他和夏柯都是那種嘴上很溜,會和人說夢想啊未來啊,把學弟學妹撩得熱血沸騰的。

夏柯走到路線是成熟學長,傳奇前輩,周旻旻比有些大一的同學還小一點,可以吐吐舌頭賣萌。

他走出禮堂,已經六七點。天色開始轉暗。細如牛毛的雨絲飄在風中,周旻旻走上操場。他時常這時去操場,十次裏有五次會遇到學長跑步。

自己就懷着小心思站在旁邊悄悄看,要不要偶遇都瞻前顧後考慮半天,嘴角卻是得意地翹着的。

今天又看見學長在跑步,輕微腦震蕩半個月後能運動,減量慢跑。周旻旻正要走近,卻看見有人撐傘等在跑道外。看不清傘下人的臉,但站得筆直,一看就知道是商會長。

學長張開手臂向他跑去,隔那麽遠,都能看出他笑得燦爛,故意撞上商湯,順便抱上他的腰。商湯手裏的傘被他撞得一晃,學長還在甩頭,甩的是汗還是雨水。商會長那麽潔癖,居然不避。兩個人一把傘往回走。

迷蒙的雨像霧,站了一會兒衣服就潮濕。周旻旻怔怔地想,我又不會穿衣服了,好冷。反手抱住雙臂,垂着頭朝反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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