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變奏
韓麟第一次看見葉寒栖,是很久以前在清華殿的大殿上。那個時候的葉寒栖還是個孩子, 被北冥宗的弟子抱在懷裏, 昏迷不醒,粗麻布衣上沾着未幹的血跡。
那年是冬天, 葉寒栖的臉和赤着的腳被凍的通紅,在睡夢中也淚流不止。抱着他的弟子解釋, 因為他剛剛失去母親, 他們在他母親的懷中發現了他。
第一次見面韓麟就打心眼裏心疼這個孩子,就算之後問出生辰八字, 發現對不上數,韓麟也不忍心丢下他。收葉寒栖做弟子, 是韓麟做過最不後悔的決定。他親自手把手教導葉寒栖,看着他引氣入體, 築基, 一步步走入正軌。
若非結丹前夕,葉寒栖突然修為大跌,性情大變, 他們這種師徒情分會一直保持和諧。
灼華傳書到北冥宗, 告知葉寒栖身世, 韓麟拿着傳訊符,坐在鎖情園的石凳上, 久久說不出話來。他以為葉寒栖疏離他是他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全然不知是葉寒栖比他更早知道身世。他當初并非抛棄葉寒栖母子,而是妖族入侵, 玄門告急。
身為玄界之首的掌門人,在兒女情長面前,韓麟選擇了大義。葉娘心知他心系天下,不願拖累他,主動勸他離開。
等到事情平息,韓麟派人去找,找到的不過屍骨一具。
找到自己孩子的喜悅在愧疚和自責中化作一聲嘆息,随之而來的緊張不安讓韓麟徹夜難眠。他虧欠葉寒栖太多,而且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補償。
之前他想立葉寒栖做少宗主,想着風雲際會回來就宣布。可現在,葉寒栖是他的孩子,做少宗主名正言順,這已經不算是補償。
除了地位,名譽,功法,韓麟猛然發現,自己能給葉寒栖的并不多。他對自己孩子的印象還停留在弱小的兒童時代,但實際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當一面。喪母無親的歲月壓迫他成長,他人生的軌跡沒有半點依附的姿态。
這樣的念頭一直折磨着韓麟,直到灼華的另一封書信過來:葉寒栖、蕭君越、周嵬遇襲,下落不明。
灼華說話素來簡潔,他沒有長篇大論的啰嗦前因後果,而是直接說結果,這個結果引發的後果則不再他的考慮範圍內。
韓麟突然明白,他并非不能為葉寒栖做什麽。悄悄相反,他可以為葉寒栖做一件別人不能做到的事。他能為葉寒栖扛起一片天,為葉寒栖披荊斬棘,鋪平道路。
韓麟親自現身天沙流宗,沒和賀居舟客套,當場表态,葉寒栖有三長兩短,北冥宗會讓天沙流宗在上五門除名。
至于被灼華摧毀的縱雲天行分會,韓麟也沒放過。他甚至親自拜訪了這個商會的會長,撂下話。縱雲天行還想以後的生意暢通無阻,就拿出賠罪的姿态。
天沙流宗,縱雲天行理虧在先,都不敢拂韓麟的面子,發動門下的弟子全力尋找。可是一無所獲,他們甚至把周邊的城池都翻了個遍,葉寒栖三人還是連個影子都沒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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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麟的耐性告罄,摧毀了天沙流宗的宗門,給出最後的三天期限。
好在老天爺開眼幫了賀居舟一次,妖族率先得到消息,并且通過俞家把這個消息傳出去。确定葉寒栖安然無恙,韓麟這才放過天沙流宗和縱雲天行。
葉寒栖劫後重生,韓麟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可葉寒栖在俞家大門前那一退,就如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把韓麟澆了一個透心涼。他險些忘了,葉寒栖對他的怨念有多深。
周嵬下落不明,韓麟打算即刻啓程回北冥宗的計劃暫且滞後。賀居舟請他們回天沙流宗,不料韓麟當場拒絕。他口頭上說不想給賀居舟添麻煩,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他這是不想給賀居舟幫忙的機會。
因為要找人,北冥宗的一部分弟子被派遣出去,一部分弟子還留在這裏。現在人找到了,韓麟讓勤敏堂的長老先帶剩下的這部分弟子回北冥宗,剩下的人商量周嵬的事情怎麽辦。
這樣一下,留下的就是幾個核心弟子和長老,人數銳減。
賀居舟沒讨着好也不再和韓麟虛與委蛇,怒氣沖沖的帶着天沙流宗的弟子離開。臨走前他特意朝容鶴看了一眼,容鶴假裝沒看見,上前去詢問葉寒栖的傷勢。
天沙流宗不能去,俞螢幹脆的邀請他們在俞家住下。韓麟沒有推辭,帶着弟子入住,順道拜訪了俞家的家主。
雖然俞家是天沙流宗管轄內的大家,和天沙流宗關系交好。但家主是個識時務的人,知道現在北冥宗占上風,不能怠慢,也沒計較俞螢先斬後奏,吩咐下人好生招待北冥宗的貴客。
大街上看戲的人散場,黎崇頂着烈日發呆,眼神落在俞家的大門內,心裏滿是苦澀。剛才他看見俞飛的臉色,和離開聆音客棧時沒什麽兩樣。毫無生氣,唯有提到周嵬的名字,才有那麽一點活力。
連續奔波幾日,葉寒栖有些困乏,他現在的身體不比修士,強撐着臉色發白。蕭君越時刻注意他的狀況,找理由給幾位長輩告退,帶他下去休息。
俞螢擔心他們找不到地兒,讓俞飛帶路。
突然被點名,俞飛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帶他們去南苑的廂房。被俞螢接回俞家這幾天,俞飛憑着兒時的記憶,把家裏記了個大概。讓他帶路并沒有什麽不妥。
一路走來,俞飛都沉默不語。這些天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大家看在心裏,感慨周嵬的事對他的打擊太大。
葉寒栖和蕭君越還不清楚狀況,沒有貿然詢問。等到了南苑,蕭君越安頓好葉寒栖,讓他好好休息,這才帶着俞飛去亭中小坐。
俞飛把近日發生的事挑重點給蕭君越說了一遍,包括找到周嵬的令牌,和黎崇說的那些話。蕭君越是個合格的聽衆,俞飛在說這些事的時候,也在發洩積壓在心底的情緒。
蕭君越沒有貿然的打斷他,而是等他把事情都說完,這才反複的确認了周嵬出事的地點。當日蕭君越化身朱雀,神智全無,如果周嵬真的出現在哪裏,會不會被他攻擊過?蕭君越不敢想,如果真是這樣,他豈不是殺害周嵬的真兇
這樣的念頭一産生,蕭君越就坐不住了。他現在迫切的需要一個人來替他解答,而這個人他已經有目标。今日在街上用手勢提醒他慎言的黎崇再好不過,而且他沒記錯的話,黎崇身邊那幾個正好是當日襲擊他們的妖族。
這些妖族都還活着,周嵬若真的出現在哪兒,這些人不可能沒見過。一想到要和妖族打交道,蕭君越心裏就有些惆悵。
雖然知道自己是妖王,但蕭君越對妖族的感情并不深厚。今日初見,黎崇的立場和舉動讓他心生忌憚,心裏的感覺更不好。
“俞師兄,你真的相信周師兄已經死了嗎?”
俞飛神色憔悴,眼眶微紅:“我不相信。”
縱然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俞飛也不想輕易的承認周嵬已經死去。
蕭君越知道他心中堅持,心生愧疚。罷了,不管是為了俞飛還是為了自己內心的安寧,蕭君越都要去見一見黎崇。反正對方已經認出他,還不如趁這個雙方休戰的機會光明正大去見一次,正好探探妖族的虛實。
聆音客棧,黎崇吩咐靈溪在門口守着,若是看見蕭君越就帶他上來。靈溪聽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吩咐,心裏直犯嘀咕。蕭君越雖然是他的救命恩人,但也僅有一面之緣而已,和妖族毫無瓜葛。靈溪不知道黎崇怎麽要他在這兒等,還一副篤定蕭君越一定會來的口氣。
客棧門口的大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神色匆匆。靈溪坐在地上,捧着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門口的大街,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長的像蕭君越的人。讓靈溪沒想到的是,他在這裏坐了一下午,也沒瞅見半個相似的影子。他在門口等着的人,早就翻窗進了黎崇的房間。
黎崇把手裏的茶遞給翻窗子進來的蕭君越,面上古井無波,內心卻千萬草泥馬。他自以為了解蕭君越,不想他有些時候還是和前世一樣混球。好好的正門不走,非要爬牆。
“ 你不是派人在門口守着準備攔我?我還走正門我傻啊。”蕭君越把手裏的茶放在唇邊輕抿一口,心存戒心,最終還是沒有喝下去。
黎崇看見他的小動作,沒有在意。蕭君越能保持警惕很好,不管這個警惕是對妖族還是人族。他現在記憶恢複,若還和以前一樣吊兒郎當,可不是好征兆。
“我知道你會來,特意讓靈溪下去接你,可不是要攔你。王,你又何必如此?”
王,一個簡單的稱謂,黎崇卻有幾百年沒這般正式說過。這個字不過四筆,身後的含義格外沉重複雜。
“……”陌生的稱謂在意料之中,但真正聽見,心裏的情緒又是另一番不同。蕭君越放下手裏的茶杯,眼神複雜的看着黎崇。他很高興黎崇還認他這個王,同時也明白,他走上一條艱難的無間道。
“如果王今天是為了那天晚上的事情而來,那我可以驕傲的告訴你,該做的善後工作我全部做完,不會有人知道你已經逃出封印。”黎崇自信的笑道,蕭君越能重視,也不枉他下了一番苦功夫。
想問的第一個問題被黎崇看透,蕭君越不知道該怎麽搭話。他對黎崇很陌生,黎崇對他太熟悉。他見黎崇就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黎崇見他就是朝夕相處的好朋友。
這種人和人之間的落差讓蕭君越覺得別扭,他想拿出點妖王的氣勢,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那玩意兒。
“周嵬。”蕭君越道:“既然你負責幫我善後,那你可有看見周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