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魔01

殿內靜得可怕,祝尋盯着面前的另一個‘自己’, 默不作聲地等着對方的回應。

“呵。”輕飄飄的一聲氣音傳來, 那人終于有了反應。他勾起嘴唇,斜挑的眼角露出明顯的陰邪氣。

他是祝尋, 又不是他。

祝尋給人的感覺,是肆意不羁, 是玩笑有度。而眼前這人, 是滿身戾氣, 是陰冷邪寒。

“你猜得沒錯,我初時是你的精魄,可那又如何?”鬼欲緩緩轉動手指合掌, 殿內四處的牆壁随着他的舉動爆破, 詭氣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 分化成無數道利器, 直沖祝尋,“你混沌虛無了千年,而我在這兒亦修煉了千年。我們早已變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 你又能奈我何!”

祝尋早有防備地将寄瀾脫鞘而出,打落了周身淩厲的詭氣, 眼色更顯銳利。

他猜測得果然沒錯!

體內的精魄四散後,不是被人撿到加以克制利用, 就是躲回了玉佩等靈物之內,本質上只是精魄而已。而鬼欲不同,它不知出于何故, 第一時間就分化成了人形,甚至躲在這詭氣滔天的無幽鬼市裏修煉千年。

這道原本屬于祝尋的精魄,此刻早已經成魔。

就在思索的須臾間,鬼欲的身影早已經分散在了詭氣中。祝尋持續性地操控着寄瀾,劍身飛速旋轉,溢出的靈光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祝尋。”空曠而陰森的呼喊傳來,随機又落下一道意味分明的威脅,“你若殺了我,無異傷你自身根本!”

祝尋屏息凝神,提高警惕。

“我想盡辦法引你過來,并不是為了殺你。”鬼欲又道。

“哦?不是為了殺我?”祝尋眉梢輕挑,故意順着他的話下套發問,“那你留着嚴軒朗做什麽?”

鬼欲怒哼一聲,“不,我同樣對嚴軒朗深惡痛絕。不過,我帶着面具他認不出我,反倒以為與我結盟能助他一臂之力。”

嚴軒朗不堪大用,這麽些年,他正是靠着祝尋的一縷精魄和荒山墳上的詭氣,才活了下來。此前他設計去引祝尋,就是為了徹底占用祝尋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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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寧越之和沈頃岚兩位神者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還是依托着僅剩的一絲殘魂才躲過死劫。

身受重傷的他只好逃進這傳說中的無幽鬼市。只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鬼欲由祝尋的精魄分化而出。祝尋曾經對他的厭惡,在鬼欲這兒更是絲毫不會少。

“我以招待之名,實則悄悄給了下了毒蠱。即便今日沒你,他體內的詭氣也會自動消散,不出半月暴斃而亡。”

祝尋聽見這番說辭,故意沉默着不表态。周圍的詭氣更濃,将他的視野降到了最低。

“祝尋,我知道你記憶有損。難道你就不好奇,當年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嗎?”鬼欲低笑着蠱惑,“你為什麽會徹底身死?又為什麽會魂飛魄散?”

祝尋聞言,心弦動蕩了一瞬。

“你又想不想知道,當年你魂飛魄散的時候,寧越之和沈頃岚在做什麽?我聽嚴軒朗那個狗東西說說,你和寧越之又在一起了?你這樣的人怎麽還要重蹈覆轍?!”

祝尋意識到聲音裏帶有迷人心魄的詭力,立刻封閉了自身的五識。可沒想到,鬼欲的聲音還是直接撞入了他的腦海裏。

“封閉五識?沒用的。祝尋,我就是你內心最深處的欲/念,你瞞得過所有人,但是你瞞不過我……現在的你分明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祝尋眉頭緊鎖,被這心聲擾得不勝其煩。

“你和寧越之當年就在一起過,可他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你?祝尋,你想過這是為什麽嗎?”

“閉嘴。”

“祝尋,你身邊所有人都不可信。我陪你盡力過那一切,只有我才不會騙你。”聲音在腦海中無限放大,“讓我來告訴你好不好?只要讓我掌控你的身體,我保證,你能想起過往的一切。”

祝尋猛然握緊劍鞘,睜眼時早已經猩紅一片。體內好不容易才壓制住的詭氣,再度随着情緒起伏,“閉嘴!”

寄瀾脫離了祝尋的神智控制,漸漸被兩道融合的詭氣所包圍。

恍然間,有道模糊的身影靠近祝尋,“祝尋,讓我掌控你的身體,幫你記起一切。你遲早會明白,只有我……”

這話還沒說完,一道靈氣灼人的白光就從上方砸了下來。

鬼欲幻化出來的身影,以及周圍的一切詭氣都被這道白光徹底揮滅。祝尋驟然從混沌迷離中震醒,一時控制不住受到自身詭氣的反噬。

“阿尋!”

腰上忽然被人牢牢箍住,騰空的感覺一瞬而起。等到祝尋反應過來時,他已然被帶到了假山邊上。眼中猩紅褪去,視線漸漸恢複清明,他的前方是兩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頃岚?喻言?”

喻言揮出幾枚符紙,清掃着殿內充斥着的詭氣。沈頃岚則是握緊長鞭,警惕地在殿內巡視。祝尋垂眼看見圈在腰上的手,聽着身後強而有力的心跳,不由勾了勾唇,“你們可算來了,等了你們快一天了。”

寧越之眉梢微蹙,明白這其中的蹊跷,“內外流逝的時間不一樣,我們前後不過隔了幾小時。”

“是嗎?”祝尋乍聽這事有些驚訝,随機又自我解釋道,“也是,鬼市和人世本就是分離的兩個地域。”

寧越之握住他的手腕,探測到對方體內紊亂的詭氣後,終是抑制不住面上的擔憂。

祝尋輕咳一聲,将手抽了回來遮掩道,“我沒事。”

“噤言。”寧越之不由分說地抓回他的手臂,毫不顧忌地将自身的靈力輸入了進去。祝尋見他眉宇緊鎖,似乎有些不悅,只能小幅度地晃蕩了一下手臂,沒敢掙紮。

許是想起兩人早已确定的戀人關系,祝尋眼中又帶上幾絲甜意,出口的語氣很軟,“我又沒出什麽大事,你那麽生氣做什麽?”

“我沒在生你的氣。既是不小心和我們分開,難道不知道先找地方躲好?”

“沒生氣才怪。”祝尋聳了聳鼻子,嘟囔,“我不去找麻煩,麻煩還是會找到我身上。我也想本本分分等你們過來啊,誰讓我那麽招人‘喜歡’,一入鬼市就被有心人盯上了……你、你別生氣了,下次再出現這樣的情況,我肯定乖乖躲好,成不成?”

寧越之聞言,壓在眸底深處的自責被無奈沖散。他垂眸少有的剖析心聲,低語道,“我只是氣我來得太遲,沒能護好你。”

祝尋心間微動,忍不住湊近了他。還沒等他将那點心動化為實際行動,外側就響起了腳步聲。

祝尋下意識地警惕,睨了過去。視線觸及對方臉上醜陋且兇惡的面具,這才緩了緩心神,“閻王?”

閻王點頭,說,“我已經帶人在四周布下結界,暫時壓制住了衆惡鬼。”

“是我們請閻王出面幫忙的。”寧越之簡單解釋。

祝尋聞言,立刻就揣了幾分明白。鬼市外設有特殊的結界,寧越之等人都是生氣最重的神格,自然通過難以進入。可身為衆鬼之首、戾氣最重的閻王就不同了,想必對方定時使出了什麽特殊的辦法,才将三人帶了進來。

“祝尋,你沒事吧?”閻王走近,擔憂在眸底深深掩藏。

祝尋無從察覺,淺笑着客套回答,“無事,多謝閻王關心。”

話音剛落,旁側就響起一道急促的咳嗽聲,三人不約而同地垂眸望去,方才陷入短暫昏迷中的缪鬼娘正好轉醒。

缪鬼娘看向祝尋,餘光卻瞟見了一旁的身影,那是說不出的熟悉感。她臉色複雜地站起身,一時間驚訝和猶豫盡顯,“小、小公子?是你嗎?”

“小公子?”祝尋挑了挑眉頭,“鬼娘,你應該是認錯人了。這位是地府閻王……”

“缪姐,是我。”閻王搶先一步答話,他意味深遠地朝祝尋探了一眼,這才随手摘去臉上的面具。

“……”

祝尋看着眼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在一瞬的失神後,頓時哭笑不得,“尤忘?怎麽會是你!”

說完,他還不忘朝寧越之瞥去一眼。後者對上他的視線,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算是知道了!”祝尋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自我解釋道,“當初在檔案局你們就以朋友相稱……我只顧着扒下寧吱吱的馬甲,倒是将你給忘記了。”

尤忘聽見他的回答,眼中黯了一瞬。他收起那點不着調的失落,勾起祝尋熟悉的笑意,回答,“所以啊,你遲遲察覺不出我的身份,我只好自己主動承認了。”

“小公子,真的是你嗎?!”缪鬼娘強壓住心口蠱毒的痛楚,欣喜道,“這麽多年了,你都去了哪裏?怎麽不回鬼市?”

尤忘沖她點了點頭,“缪姐,說來話長,等有機會我再和你細說。”

“等等,不對啊。”祝尋聽見兩人簡短的對話,蹙眉偏了偏頭,嘟囔道,“缪鬼娘喊尤忘‘小公子’?可鬼娘你生前不是賀家的客卿嗎?”

還沒等祝尋反應過來,沈頃岚就從殿中央走了回來,數落道,“我說你這記憶丢得七七八八,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祝尋側過身,沈頃岚走近看了一圈,在旁人的默許下和他解釋,“尤忘就是賀安。”

“……賀、賀安?!”祝尋眉頭擰得更緊了,他無知無覺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最為信任的寧越之,試圖低聲詢問,“真的?”

寧越之淡淡颔首。

沈頃岚看見好友難以言述的依賴目光,眉頭一抽,“你當別人都是聾子?”

“鬼主,你還有很多事情沒記起來了?”缪鬼娘看見祝尋的神态,悶聲開口,“當年是你讓小公子改了名字,也是你讓小公子他……”

“缪姐,別說了。”尤忘低聲制止,任由眼中的落寞一閃而過。

祝尋捕捉住這點微妙,心思斑駁了一瞬,“……尤忘,抱歉。以前的事情,我實在是記不太清了。”

就連這層‘鬼主’身份,他也是在缪鬼娘的提醒下才想起了些許。而這其中的細節,他實在是空白得很。

“你無須向我道歉。”尤忘蹙了蹙眉頭,顯然不願聽見祝尋這句話。他重新展開三分笑意,主動開口,“等出了鬼市,我再和你好好聊聊往事。說不定聊着聊着,你就想起來了。”

“好。”祝尋點頭。

沈頃岚想起此刻的情況,開口轉移話題,“我四處查過,殿內沒有方才那魔物的蹤跡,恐怕是遁走了。”

祝尋颔首,又和衆人簡略地說起在鬼市內發生的一切——包括缪鬼娘的助力以及鬼欲的真實身份。

“鬼欲一直想着趁鬼主落單的時候下手,恐怕是在畏懼你們。”缪鬼娘出聲。畢竟來者幾人的身份都不一般,沒人能輕易從他們身上讨到好處。

“鬼欲這縷精魄怕是不好收回。”寧越之微不可察地沉了一抹眼色,精魄離體,但本質上是不可分割的存在。如果鬼欲的報複心來得過重,恐怕會危及到祝尋本身。

“鬼欲掌管鬼市近千年,我怕他會暗中設下什麽埋伏對諸位不利,所以還請先離開此地。”缪鬼娘心口痛楚蔓延,激得她冷汗直流,“城門的結界鬼欲并未大改,只要鬼主渡出詭氣,它自然會放你們通行。”

“缪姐,你怎麽了?”尤忘神色一變,快速查探着對方體內的氣息。

鬼欲向來陰狠,如果缪鬼娘願意乖乖順服,或許能在他手下多活一些時日,甚至得到蠱毒解藥。可經歷了剛剛那一出,他又怎麽會讓‘不聽話’的缪鬼娘活着?

“小公子,鬼欲給我下了蠱毒。我剛才的行徑肯定激怒了他,體內的蠱毒被徹底催動了。”缪鬼娘搖了搖頭,虛弱無比,“這道命劫,怕是躲不過去了。”

尤忘随手招來一名大力鬼魂,将近乎昏厥的缪鬼娘抱了起來,“躲不躲得過去,可不是由他鬼欲說了算。”他眉宇深沉,環顧衆人說道,“缪姐的蠱毒,我得找個靈氣充沛之地去解。”

“這年頭上哪裏去找靈氣充沛之地?”沈頃岚苦惱。缪鬼娘對祝尋盡全了恩,她的性命不能不管。

祝尋鎖眉不語,正覺得憂心。

一側的寧越之看穿了他的思緒,沉默片刻後,淡聲,“我知道哪裏有靈地,我帶你們過去。”

一行人出了殿門,頃刻間便感受到了四處詭氣躁動。寧越之等人心系祝尋,來得匆匆。尤忘更是簡單粗暴地施了陣法,将企圖阻攔的惡鬼們困在原地。它們在鬼市內自在慣了,忽然被這突然到訪的閻王禁住了行動。

短短時間,怒意和怨意頻生,這股滔天的詭氣顯然就要沖破鬼市上方的結界。

祝尋雙眼微眯,透出些許犀利。他騰空翻上內城牆,放眼望去——這波怨念深重的詭氣顯然波及到了外層,無數低等小鬼都已經倒地痛呼。

祝尋立刻就丢出幾枚咒符,将漫天散發的怨氣吸入符內。緊接着他合掌一捏,浸滿詭氣的咒符瞬間爆破,波動發散至四周,最後消散于無形。

他的眼尾透出一抹邪氣的猩紅,上前時的衣角被詭風吹得搖曳。這一刻,與生俱來的氣場和威壓,徹底鎮住了內、外城的衆鬼。

“誰敢造次!”

外城得救的小鬼們欣喜連天,“是鬼主!多謝鬼主!”

內城被震懾的惡鬼們膽戰心驚,“鬼、鬼主?饒命,鬼主饒命。”

祝尋和鬼欲長相一致,更何況方才殿內的事情并未朝外透露,因此沒人對祝尋的身份有疑惑。正相反的,所有鬼物都對此刻的祝尋推崇、敬重不已。

祝尋想起遁走的鬼欲,重新落回內城。寧越之的視線定定落在他的身上,見他情況無異,這才默不作聲松了口氣。

祝尋端着嚴肅樣子,居高臨下地看着跪着的衆惡鬼們,出聲吩咐,“我要出世一趟,即日起城門內外全面封鎖,不要輕易放任何鬼物進來。”

他頓了頓,暗中給惡鬼們傳了一道秘語,先發制人,“記住,見到任何和我相像的人都不要輕信,不認長相、只認這道秘語。”

衆鬼面面相觑,接二連三地應道,“是。”

“閻王困住你們并無惡意,只要你們不随意鬧事,我絕不會讓他帶走你們。”說罷,祝尋暗戳戳地給尤忘遞了個眼神。後者領意,配合地解開了困住衆鬼的陣法。

衆鬼見此,更為信服。

“都退下吧。”

“是!”

祝尋做完這一切,這才朝着幾人松了口氣,玩笑道,“怎麽樣?雖然我記不清楚了,但這氣勢裝得不錯吧?”

“少來自戀。”沈頃岚壓着笑意,故作嫌棄地反駁了一句。

“鬼娘快受不住了,我們先出鬼市。”尤忘說道。

祝尋點點頭,忽地視線微頓,“喻言呢?他去……”

“我在這裏。”喻言從殿內走了出來,快步走到對方的身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鬼欲躲在殿內偷襲,所以剛才又查了一番。”

祝尋揉了揉他的腦袋,毫不吝啬自己的誇獎,“嗯,你做得很好,我們走吧。”

“好。”

一行人快步離去,喻言默默跟在最後頭。忽然間,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回身朝着身後的殿內瞧去。

空無一人。

“喻言?”

“來了。”

喻言溫潤的眸色閃了閃,沉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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