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粉毛白皮豬
對岑若來說, 家庭是不可提及的話題。
她的家鄉在某個偏遠農村, 是季薔完全無法想象的亂。她一路讀到初三的過程,就是不斷目睹小夥伴辍學打工的過程。童工沒法簽合同,工資開得低,年末帶着一千來塊錢回家,還要被家人剝削大部分。
與刻板印象裏的封建家長一樣,岑若男的父母愚昧無知, 不願意花錢讓她上學;重男輕女,在岑若男之後追生了好幾胎, 才終于滿意地生出了一個兒子。中間那幾胎去哪兒了?養到六歲就賣給同村的光棍當童養媳。岑若男是大女兒,脾氣硬, 會咬人, 沒什麽人要,反而因此逃過一劫。
與刻板印象裏的淳樸農民不同, 岑若男的爸爸是資深賭棍,年輕的時候把什麽都輸幹淨了, 連手指都斷了一根。後來犯事進了監獄, 才不至于把妻子兒女都給輸掉。岑若男的媽媽也好吃懶做,成天就在茶館裏打牌,贏了便買幾個好菜回家,就着酒和大女兒做好的飯菜吃一頓;輸了就把兒女統統打一頓, 大罵賠錢貨。
如果把這些事情告訴季薔,季薔一定會睜大了眼睛問:這是真的嗎?怎麽可能會這樣呢?
但,在小公主們看不見的地方, 有些事情真實地發生着。
因為是長女,所以岑若男同樣承擔着家庭的重任。洗衣做飯之類的雜活自不用說,由于父母都靠不住,岑若男還得想辦法賺錢,負擔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偶爾還要分出一些補貼家用。
那時候電話購物剛起步,岑若看着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目錄,敏銳地意識到了商機。她的啓動資金只有兩塊,是從醉酒酣睡的媽媽身上偷來的。她先問好班上同學想買什麽,按原價收齊錢之後,到村口小賣部撥打購物熱線,讓對方把貨物給送過來。購物冊常常會有各種活動,積少成多,她賺滿減的差價。
最開始同學們都不相信這些,一次只能賺個五塊十塊。後來客源穩定了,再加上賬戶積分累計得多了,岑若男的小金庫就逐漸充實了起來。
這筆生意夭折于弟弟找媽媽告密。媽媽把岑若男打了一頓,收繳了賬號和購物手冊,又對村口小賣部老板打招呼,不準岑若男打電話。弟弟接手了這份事業,然而态度不好、短斤少兩,還在标價基礎上明目張膽地加價,導致客戶群體飛快流逝。後來弟弟算錯了幾筆賬款,企圖糊弄客戶,轉嫁損失,結果坑到校霸頭上,被揍了一頓,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月,從此以後金盆洗手,再也不敢幹了。
但岑若男此時已經偷偷辦了銀行卡,有了自己的小金庫。
岑若男的第二份事業,是幫網吧裏的小學生代充Q幣或者游戲幣,充100收10塊。一本萬利,從此走上錢生錢的特色無産階級資本主義道路。
這份事業也沒能維持很久,因為岑若男要上高中了。
家裏不同意岑若男繼續上學,想讓她就近找個工廠打工,或者嫁給離異的小店老板給同齡人做後媽。
好在岑若男成績不錯,高中承諾學雜費全免,每個月還補貼800塊錢生活費。岑若男想方設法與媽媽談判,還跟打傷弟弟的校霸打配合,終于與母親談妥:每個月給家裏一千塊錢,岑若男繼續讀書。要是某一個月給不出來,岑若男就回村裏給人當後媽。
高中過得緊張又充實,岑若男認識了市裏的孩子,對外面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認識和了解。在這個階段,她定下了上海和時尚圈兩個目标,又在随後的三年裏努力奮進,一步一步朝目标前進。
她獨自報考了位于上海的大學,所幸那時候已經變成了在線填報志願,否則說不定會發生交完志願表後被父母背地裏更改志願的事情了。
她在暑假改了名,從岑若男變成岑若。
季薔說得沒錯,“岑若”才是她想要成為的樣子,“岑若男”不是。
上了大學,岑若認識了許安笙。許安笙看中她的聰慧與堅韌,開始帶着她出入社交場合。
許安笙眼光的确很好。岑若兼具野心和能力,做事靈活又拼命,很快完成了原始的人脈積累。畢業之後許安笙進入締風工作,順手把岑若安排進了編輯部。
三年來,岑若晉升很快,卻又讓人心悅誠服。
在她攢下第一筆錢之後,遇到了一個投資機會,幾乎穩賺不賠。結果她弟弟被抓,需要很大一筆錢,但也只能把坐牢變成緩刑。
那時候的岑若,還對人性有着最後一絲信任。經歷了一系列漫長的、近乎于撒潑式的溝通之後,岑若還是付了這筆錢,放棄了那個投資機會。
——現在想想,岑若覺得那時候的自己跟一頭粉毛白皮豬也沒什麽區別。
父親出獄,狗改不了吃屎,還是回到了賭博的老路上。不同的是,他的大女兒出息了,他不用再借高利貸。
得知岑若混得不錯,他又斷斷續續找岑若要了不少錢。
一次一次地拉鋸、一次一次地給錢、一次一次地繼續失望……到季薔看到岑若媽媽那條短信的時候,岑若正在努力說服自己,真正地同原生家庭斷絕關系。
那條短信說岑若爸爸生病了,要二十萬。季薔一定把那二十萬理解成救命錢了,但岑若知道,八成那男人只是打了個噴嚏而已。他們為了找岑若要錢,什麽話都說得出。
至于季薔好心給的二十萬?呵,恐怕已經作為賭資進了莊家的口袋。
季薔未免也太傻白甜,在她的世界裏只有正常人,她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捅了個什麽樣的馬蜂窩。
她憑什麽替自己打錢?她怎麽敢去招惹他們?
岑若挂斷季薔的電話,轉頭看見許安笙在打電話。
那頭沒接,許安笙就一遍又一遍地打。
看來那頭是陳行止。許安笙只對陳行止有耐心,只對陳行止卑躬屈膝。
岑若沒有再說什麽,而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許安笙的家,前往締風工作。
再怎麽可不能曠工啊……她可是個工作狂。
一到公司,就見賽琳娜熱情地迎過來,彙報道:“主編,上次會議讨論出來的幾個明星團隊我們都聯系過了,溝通結果已經發到您郵箱,麻煩您查看一下。”
岑若冷冷淡淡地說:“嗯。”
賽琳娜瞥她一眼,試探道:“上個月的出勤記錄出來了,您要一份麽?”
岑若停下腳步,斜着睨她一眼,說:“今天誰沒到?”
賽琳娜連忙說:“銳雯請假了,季薔還沒來——”
賽琳娜還沒說完,岑若便冷冷地說:“誰準你給她打助攻的?這麽熱愛八卦,不如去給八卦小報當狗仔。”
賽琳娜心裏一個咯噔,心說完了,該站隊的時候站錯了!
岑若繼續往前,高跟鞋咔噔咔噔。賽琳娜覺得岑若走到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就是自己職業生涯走到盡頭的那一刻。
就在距離辦公室還有兩步的時候,岑若停下來了。她保持背對賽琳娜的姿勢,說:“季薔為什麽沒來,她請假了嗎。”
賽琳娜連忙說:“她生病了!現在在醫院!”她只知道季薔在醫院,先入為主了。
“醫院”這個詞第二次出現,岑若想起季薔發的微信消息,幾不可察地頓住呼吸,又很快恢複常态。
岑若說:“記住你是誰的助理。”
随後走進了辦公室。
賽琳娜猛地松了一口氣,冷汗流了一背。她還以為岑若要把她調給別人當助理了……
最後那八個字雖然沒有起伏,卻雷霆萬鈞,賽琳娜的确被吓到了。
她深呼吸幾次,還輕撫胸口,才終于平複下來。
……然後,轉身當了叛徒。
她摸出手機,噼裏啪啦地給季薔發微信:【主編來上班啦!心情格外不美麗!不知道誰惹她生氣了!但許總還沒來!】
賽琳娜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補上這最後一句話。
她只是直覺上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事。
季薔回過來的消息很簡短:【她也惹我生氣了。】
句末沒有顏文字,沒有emoji,沒有表情包,甚至還多了一個句號。
況且……也?
她們主編常年氣人,但……原來季薔也會生氣的?
賽琳娜意識到事情非比尋常,連忙追問:【怎麽回事?你詳細說說,我幫你參謀一下?】
季薔季薔學會堅強:【她不回我微信。】
季薔季薔學會堅強:【我懷疑她昨晚在別人家裏。】
賽琳娜想:這個別人八成是許總……唉。
季薔季薔學會堅強:【她挂我電話。】
每一個短句都擲地有聲,這事兒要是換到別人身上,賽琳娜就毫不猶豫地勸分了。但岑若才剛剛警告過她,她還是得努努力,昧著良心站在老板這邊才行。
賽琳娜:【主編不是會主動挂斷電話的人,她為什麽挂你電話?最後一個話題是啥?】
過了一會兒,季薔發過來一條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