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啓明星 07

謝星闌聽到聲音, 愣了一下, 随即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家裏江戈認識還叫阿姨的——只有他媽。

他騰地站了起來, 眼前一黑,也不顧自己腳踝還腫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廚房裏, 江戈已經把袁毓文背了起來:“叫救護車。”

謝星闌看到意識不清的袁毓文時,心肺好像要炸開了,聲音都變了調:“老媽!”

他兩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整個人都被混亂驚恐的情緒籠罩着。

他媽怎麽會暈倒?

不是在他大學的時候才生病的嗎, 這幾年他每隔兩月都要纏着他媽去做全身檢查,怎麽就會毫無征兆地暈厥呢?

江戈看他臉色白得不正常,騰出一只手, 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

手腕鈍痛,謝星闌過了兩秒才咬着牙逼自己冷靜下來,馬上掏出手機打急救電話,驀地,他想起來:“這個時間江對岸過來的橋上全堵着, 起碼要堵一個多小時。”

他們這邊是新興開發區,醫療資源遠不及市中心區。

江戈當機立斷,沉聲說:“讓救護車到橋下。”

他們這邊過橋就沒那麽堵了,可以下了橋再轉到救護車上急救。謝星闌點了下頭,語速飛快地說:“我去車庫開車, 你到正門口等我。”

他搖搖晃晃地跑去地下車庫,開了輛車到大門口,江戈把袁毓文扶到車後座。

謝星闌心亂如麻,狠狠閉了下眼睛,車呼嘯着駛上大道。

上天好像是刻意在捉弄他們,前往江對岸的高架橋上突發連環追尾,才剛上橋開了幾十米就被堵住了。

車裏的電臺女聲實時轉播着:“根據最新路況信息,從xx前往市中心的高架橋上發生連環追尾事故,建議車主繞路行駛……”

謝星闌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瘋了一樣死命按着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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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眶灼熱酸疼,上輩子他連袁毓文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從國外接到消息匆匆回來面對的就是親自送他媽進火化場。那種刻入骨髓的無力與絕望感又像噩夢一樣侵襲上來。

這時,開門的咔噠聲傳來,謝星闌猛地回神,扭頭看去,江戈正扶着袁毓文出了車廂。

謝星闌馬上下車:“江戈……”

還沒等他說完,江戈已經蹲下來,把袁毓文背了起來。

“你不要跑,我會把你媽媽送到救護車上的。你媽媽不會出事的。”江戈聲音低沉,看着謝星闌的一瞬目光極幽深,像是自言自語:“你相信我。”

話音剛落,江戈最後看他一眼,就轉過頭,背着袁毓文朝擁堵的車流奔去。

“江戈!喂!”謝星闌急得要冒火,又擔心他媽的情況,又氣江戈胡鬧,他裝着假肢,背着一個中年發福的女人走上幾十米估計都會痛,怎麽堅持得了這近三公裏的路?!

他咬着牙,忍着腳踝的腫痛,跟了上去:“讓我來背,我能跑!你別瞎逞能,你自己的腳什麽情況你不知道嗎?!”

江戈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知是疼的還是急的,他側臉緊繃,目光冷凝,像是聽不到謝星闌的喊聲,自顧自地往前跑着。

江戈跑得太快,謝星闌根本追不上,他只能看着江戈越來越遠。

他的喉嚨裏像有把火在燒,焦急又害怕,不知道什麽時候,眼睛裏甚至冒出了水汽,把江戈的背影都模糊了。

等謝星闌心慌意亂地趕到醫院急診的時候,在一片兵荒馬亂人影匆匆中,看到了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的江戈。

他連忙走近:“江戈!”

江戈如夢初醒,緩緩擡頭看向他。

江戈臉上毫無血色,額上都是蜿蜒汗漬,黑發浸濕緊貼着皮膚,顯得十分狼狽。那幽黑得像深淵的眼眸,在看到謝星闌的時候,才慢慢有了一點光彩。

謝星闌鼻子一酸,眼睛紅紅的,還未及出聲,江戈搶先說:“你先別怕,阿姨在icu,我剛剛問過了,是突發的供血不足,我們來的很及時。會沒事的。”說完,他牙關緊咬,忍着小腿的劇痛,倔強地站了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把謝星闌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別哭。”他聲音低低的,喟嘆一樣:“會沒事的。”

謝星闌原本還能忍着眼淚,突然之間就繃不住了。

他壓着泣聲,抓住了江戈的衣服,身體微微顫抖着。

他腿一陣陣發軟,極度緊張和恐懼之後,整個人似乎都脫了力。

江戈閉着眼,睫毛克制般顫動着,手指也神經質般痙攣了一下。

他在心裏聲嘶力竭地吶喊着用力把謝星闌扣在自己的懷裏,納入他的血肉,即使知道他是個惡心恐怖的怪物,也要待在他身邊,永遠不許逃出去。

可最終他只是隐忍地撫摸了一下謝星闌汗濕的後發,順着他清瘦單薄的脊背輕拍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謝星闌情緒平定了一些,他輕輕掙了一下,江戈就順勢松開了手。

謝星闌抹了下臉,然後拉着江戈坐下:“你等我跟我爸打個電話,待會我陪你去看一下腿。”

聞言,江戈身體不自然地一僵,手微微攥起,關節泛起青白。

他慢慢地把殘缺的右腿往椅子下藏。

過于劇烈的動作和超過負荷的承壓,假肢已經快要斷開,他稍稍動一下都能聽到異響。

他這副醜陋不堪的樣子……一點都不想被謝星闌看到。

謝星闌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先跟他爸聯系上了。

謝浩鵬挂了電話後,馬上就去找人聯系院內外專家。

很快,謝浩鵬就趕到了,跟主管醫生交流後,得到了袁毓文目前沒有生命危險的答複。

謝星闌一直提着的心終于落回了實處。

既然他爸已經來了,他就跟江戈說:“我陪你去看一下腿。”

江戈目光微垂,淡聲說:“我沒事,不痛。”

謝星闌哪信他的鬼話:“別裝,我還不知道你。”

他站起來去請了位年輕醫生過來看看,醫生讓江戈坐到診療床上,江戈嘴唇緊抿,沉默地站着沒動。

謝星闌這人有時候挺沒心沒肺,再加上他壓根沒在意過江戈的腿是不是不堪入目,所以完全想不到江戈為什麽這麽拒絕醫生診療。他擔心江戈腿傷加重,皺着眉催促了兩遍,江戈握緊了拳,手指甲都把手心刻出了血痕,才僵硬又緩慢地坐到了診療床上。

醫生要去卷他褲腿,江戈眼瞳狠狠一縮,下意識地用力推開了醫生的手,然後擡頭,漆黑的眼望着謝星闌,裏面湧動着難以驅散的陰雲。

像只滿身傷痕的野獸,無力又絕望地保護着最後的尊嚴。

醫生脾氣挺好,從江戈時不時看謝星闌的眼神裏猜出了點什麽,知道這男生不想被人看到,所以拉上了簾子,讓謝星闌在外面等。

謝星闌拉了條椅子,靠着牆坐着。

果然,把謝星闌隔離出去,江戈稍稍配合了一點。

這醫生顯然資歷尚淺,他卷起褲腿,小心翼翼地拆下滿是血漬的假肢後,忍不住詫異地驚呼一聲。

謝星闌以為出什麽事了,拉開點簾子,探頭往裏一看:“怎麽了?”

江戈沒想到謝星闌會突然探頭看,他渾身一顫,馬上去扯被子想掩蓋腿,可已經來不及了。

謝星闌看到了一片令人心驚膽戰的血肉模糊,幾乎可以說是慘不忍睹。他整個人都呆怔住了。

江戈面色慘白,眼睛卻是赤紅一片,他沒有去看突然沉默的謝星闌,沉默又偏執地去扯被子蓋住腿,自欺欺人般不要讓謝星闌看到。牙齒幾乎要咬出血。

醫生連忙說:“哎,你這樣我怎麽幫你處理?”

江戈沒吭聲,胸口劇烈起伏着。

他自始至終都微微別過頭,眼皮垂着,冷漠地拒絕着所有人。

在他被內心的痛苦折磨到瀕臨崩潰時,突然傳來謝星闌的聲音:“醫生,我看你們這邊人手不夠,可能忙不過來,要不我來幫你吧。我這個朋友有點內向,我會安撫住他的。”

醫生點了點頭。

謝星闌去抓被江戈拽到發皺的被子,放輕了聲音:“江戈,你是不是不想被我看到?”

江戈倏然擡頭,與他對視。

幽暗的眼裏有隐約的痛苦和絕望,還來不及掩飾好。

過後,他輕輕擡起手,遮蓋在謝星闌的眼前,然後嘶啞着說:“很難看的。你別看我。”

謝星闌心裏有點酸澀。

他說:“你是覺得我會嫌棄你的腿嗎?”

江戈沒說話,顯然就是默認了。

謝星闌在心裏嘆了口氣,眼睛被江戈遮着,他就任他遮着。

“我要是嫌棄你,我就不會跟你說話,不會跟你做朋友了。我不喜歡一個人,是絕對不會委屈自己跟那人打交道的,你難道覺得我是那種表面跟你好背後說壞話的小人嗎?”

謝星闌看不爽一個人都是擺明面上的,從不來陰的。

江戈當然知道。

所以那一年,他聽到了謝星闌跟李小彬的談話後,因為敏感自卑,徹底把自己代入了。而逐漸長大後,他也想明白了。

謝星闌雖然這輩子都不會對他有同等強烈的感情,但至少……不讨厭他。目前來說。

以後……

如果被謝星闌知道了自己對他這近乎病态的感情,被他知道自己在看到他的每時每刻,其實想得都是怎麽野蠻地親吻他、徹底地占有他,肯定會被吓跑吧。

他閉上眼,掩蓋住眼裏翻滾的欲.念,然後慢慢放下了手。

謝星闌看着他,然後繼續去扯被子。

一開始江戈還死抓着不放,最後,在謝星闌始終都平靜包容的目光中,他一點點松開了力道。

最後,整個殘端都暴露了出來。

醫生松了口氣,開始給他清理傷口。

謝星闌一直盯着看。

而江戈仿佛是個獻祭的信徒,他屏住呼吸,心跳如鼓擂,渾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

他死死地睜着眼,不肯放過謝星闌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好像謝星闌只要露出一點嫌惡,他就會立時掉入深淵,永劫不複。

謝星闌從始至終都沒有皺過眉。

說實話,他們玩賽車的風險高,再慘烈的傷他也看到過,沒什麽稀奇的。尤其現在受了傷的是為了救他媽的江戈,他更不可能嫌棄了,心裏只有感激心疼和歉疚。

“謝謝,真的謝謝你。”謝星闌聲音有一點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心裏滿脹的情緒,如果不是江戈,他都不知道他該怎麽辦。

江戈頓了頓,輕聲說:“不用謝我。”

他明明是有私心的。

他明明是個不管別人死活的沒有感情的怪物。

簡單清理後,醫生貼好敷貼,囑咐道:“一個禮拜內暫時別戴假肢,別碰水。”

江戈嗯了一聲。

謝星闌借了醫院的輪椅,推着他到安靜的地方,問他:“你是不是很久沒坐輪椅了?還有配嗎?”

江戈點點頭:“在家裏。”

謝星闌腳步微微頓住。

猝不及防地問起:“你這幾年到底為什麽不跟我聯系?”

他不是問責的語氣,是真的感到奇怪。

從白天籃球場,到現在醫院,謝星闌再沒心沒肺也能感覺出,江戈還是很在意他這個朋友的。可既然在乎,為什麽不聯系呢?

江戈沉默片刻。

他絕對不能說,是因為他害怕自己過于強烈和偏執的感情會徹底毀了謝星闌,在他眼中這個世界上唯一幹淨美好的光。

他慢慢開口:“江家看得很嚴。我的每個動作都在他們監視下,他們不允許我往外聯系,影響到爺爺。”

謝星闌心思一轉,想明白了。

這幾年恰好江老爺子ren職,江戈又相當于是被江家放逐出去的,口風是要管得嚴密緊實。

江家人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謝星闌就單純地相信了,越發心疼江戈。尤其是想起再次見面的那天,自己因為介意他的杳無音信,而把他當陌生人不理不會,他不由有些後悔歉疚。

江戈好不容易有能力獨立了,就趕緊跑回來,自己居然還不理他。

難怪崽子要委委屈屈地跟在他後面,看他回家了。

謝星闌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欺負江戈是個內向不會表達的老實人。

他停下腳步,繞在輪椅前面,江戈微擡眼,疑惑地看他,随後眼眸睜大。

謝星闌俯身抱住了他,哥倆好地拍拍他後背。

“行了,過去的就都算了,從今天起,你還是我最喜歡的崽子!”謝星闌突然覺得叫這麽個比自己還高大、還挺拔的男生崽子過于詭異,不由笑了一下:“抱一下以示和好。以後有什麽事不準憋着,雖然咱們不在一個學校,但能幫的我肯定幫。”

江戈渾身僵硬。

謝星闌溫暖清新的氣息盈滿胸腔,擁着那顆鼓噪悸動的心。

他微微側過臉,輕聲說:“嗯。”話音落下一瞬,顫動的嘴唇克制又難耐地碰觸了一下謝星闌雪白纖細的脖頸。

江戈眯着眼,那觸覺溫暖柔軟,讓人沉醉。他控制不住內心的悸動,極輕極輕地在謝星闌頸窩處舔舐了一下,然後回味般抵着舌尖,嘴角無聲地微微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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