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眼見着魏仲元一幅即将要被吓得暴斃的樣子,盛卿卿不得不往前邁了兩步,小聲喚孟珩,“大将軍。”

孟珩早做足了準備,陰鸷地轉臉将殺氣往盛卿卿身上壓了過去。

這是在做戲,絕不是報複。他想。

盛卿卿果然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後略顯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兩息後,她像是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仍舊朝孟珩露出了笑容,“您還記得我嗎?”

孟珩記得上次自己對她說了什麽。

可讓他在清醒時對盛卿卿說出“過來”這話,孟珩是打死也做不到的。

于是他壓低聲音威脅,“滾。”

還別說,孟珩裝得挺像。若面前人不是盛卿卿,他的的确确就這個态度。

孟大夫人緊張得在一旁捏緊了手,不知道自己帶着盛卿卿前來、方才又将她勸上前去是不是個好選擇。

一來,大夫人确實希望盛卿卿能治好孟珩的病。

二來,她也怕盛卿卿做不到,反叫這小姑娘受傷受驚。

孟大夫人正猶豫躊躇時,就站在孟珩兩步開外的盛卿卿卻偏頭往她這裏看了一眼,往魏仲元的方向一歪腦袋示意。

孟大夫人會意,讓人上前趕緊借着這時機将癱軟如泥的魏仲元帶走。

可兩三個下人剛剛架住魏仲元要往外拖,孟珩就開口道,“他不能走。”他頓了頓,盯着魏仲元,“繼續喝。”

這是真要用酒淹死魏仲元的意思了。

“我陪大将軍喝吧。”盛卿卿插話道。

孟珩心想裝什麽裝你哪會喝酒。

可這句話一說完,盛卿卿就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孟珩按住了長刀,他從喉間再度發出警告,“離我遠點。”

“您看看我,”盛卿卿輕聲細語地說,“我不會傷害您的。”

孟珩在沙場上殺過七進七出,還真沒見過比盛卿卿更能叫他痛的人。

可他還是忍不住轉臉去看了盛卿卿的眼睛。

那真是一雙叫人看了便忍不住發出贊嘆聲的翦水秋瞳,漫天繁星好似都争先恐後要落在這汪夜色的眼眸裏,賦予她一身凡人所不能及的光輝一般。

而此刻,這雙眼睛裏只映着孟珩一個人的影子。

光是這個念頭就叫孟珩胸中脹痛起來。

孟大夫人趁着孟珩注意力被吸引的功夫,飛快地打着手勢讓人将魏仲元擡出來,也不管好不好看地,從盛卿卿身後唰一下将人帶遠了。

孟珩不是沒注意到。

可于他,盛卿卿到底比什麽都重要。

見至少那快被酒淹死的年輕人已脫離險情,盛卿卿也松了口氣,她邊打着手勢讓孟大夫人先帶着所有人離開,邊朝孟珩的方向傾了傾身。

見孟珩渾身緊繃、卻沒更多的動作,盛卿卿才又向他邁了小半步的距離。

眼前的孟珩幾乎就和上次在孟府見到時一樣生人勿近、滿臉冰霜,可盛卿卿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

她試探着用上次同樣的方法對待孟珩,“我能不能坐到您邊上?”

孟珩沒答話。

他知道他上次說了什麽。

【過來。】

沒得到回應,盛卿卿便當作是默認,她盡可能動作輕柔緩慢地坐到桌邊和孟珩相鄰的位置,完成這系列動作後,她朝孟珩笑出了人畜無害、誰也頂不住的小酒窩,“您還喝酒嗎?”

孟珩還是一個字也沒說。

他心裏想,如果盛卿卿能一直這樣,他就能裝瘋一輩子。

見孟珩始終沉默,黑黢黢不知道在想什麽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盛卿卿也有些沒了轍,她将面前散亂的杯盞稍稍收拾一下騰出一塊空地,而後才道,“那我就陪您坐一會兒?”

“……”孟珩動了動喉結,他扯動幹澀的喉嚨聲帶,一字一頓地說,“過來。”

盛卿卿不由得垂眼瞧了瞧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孟珩坐着的那張椅子,心想她過去待在哪兒?

腹诽歸腹诽,盛卿卿也知道這時候的孟珩危險得很,不得逆毛摸,只得起身将自己這邊的椅子往孟珩身邊搬,細胳膊細腿的搬得頗為艱難。

孟珩看得不耐煩,伸手抓住椅背一提就拎到了自己身邊放好,那對盛卿卿來說連拖帶拽的重量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盛卿卿手上一輕就沒了重負,她斂了裙擺重新坐下,這回幾乎是和孟珩肩并着肩,只是男人比她高出一頭,沉凝肅殺的視線也因距離拉近而更有侵略性起來。

“手。”孟珩又說。

盛卿卿側臉看他,将自己的左手交了出去。

孟珩一下子捏住,又沒忍住去摸她手心裏的傷痕。

“你來救魏仲元?”他問。

盛卿卿往先前魏仲元坐的地方瞥了一眼,想也知道這應當就是孟大夫人說的“魏家”人。

雖不知道孟珩和魏仲元有什麽過節,但這時候盛卿卿再蠢也不會對這個問題點頭的。

她輕笑着道,“是為了救大将軍而來的。”

“我不用你救。”孟珩停頓了一下,到底沒忍住,“我是你殺的。”

話一出口,孟珩就有點後悔。

他不該說的。

這十個字也不是那個意思。

盛卿卿聞言果然怔了怔,她好似不知所措似的蜷了蜷被孟珩握住的手指。

察覺到她的動作,孟珩閉了閉眼,他松開手,同時收斂周身氣勢,冷聲道,“你可以走了。”

這便是他已經“恢複”的意思。

盛卿卿果然輕籲口氣站起身來往外走,一點要停留的意思也沒有。

孟珩握緊一邊拳頭,心裏無比後悔裝病這一遭。

病時盛卿卿越是對他輕聲細語,其餘時刻她的恭敬遠離便被那份溫柔襯得越是面目可憎。

孟珩自忖是個眦睚必報的人,他沒辦法抱着這點吝啬施舍的溫柔和憐憫過一輩子。

他恨不得趁着盛卿卿還活着把她連血帶肉吃進肚子裏。

這樣她既不會再消失,也不會令他愛恨不得、無所适從。

“大将軍。”盛卿卿的聲音再度在近旁響起。

孟珩狼狽地轉開了臉去,不想讓自己眼裏的毒火真舔舐到盛卿卿一分一毫。

“您看看我。”她的嗓音仍舊帶點少女的稚氣軟糯,叫人一聽就消了七八分的火氣,神仙也頂不住這撒嬌親近。

——孟珩自然也不例外。

他深吸了兩口氣,才轉頭兇狠地同盛卿卿對視,“還不走?”

盛卿卿正微微俯身看着孟珩,她臉上沒有笑意,只專注地盯着孟珩的眼睛,仿佛要從中挖掘出什麽見不得光的秘密來似的。

無所遁形的孟珩肌肉一緊,堂堂戰神幾乎想往後退去避開盛卿卿的注視。

——她發現了?!

“若我真殺了您,”盛卿卿慢慢地說,“那我欠您一句道歉。”

“——”孟珩渾身鮮血湧動着往腦袋裏沖,像是兇獸刻意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盡,“你懂什麽?你替誰道歉?你明明才是——”

盛卿卿按住孟珩下意識就想往腰間長刀摸去的手,她略顯強硬地按住了孟珩的手,再度咬字清晰地重複道,“那她還欠您一句道歉。”

“你懂個——”孟珩硬生生将髒話從嘴邊掐斷,手中無法握着武器的焦躁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死死握住盛卿卿的手,一時顧不上弄痛了她沒有。

該恨她。

不,該恨自己。

可還是恨她。

恨意又在她面前這般不堪一擊。

“我懂。”盛卿卿說,“我也等了很久很久我的家人,他們都回不來了。”

這是她的遭遇。

孟珩卻反而更為暴躁起來,他甩開盛卿卿的手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雙同十年前一樣清澈無塵的黑眸,低頭咬牙切齒地問她,“你憑什麽和我說這些漂亮話?”

盛卿卿正要說話,孟珩的高大身影倏然逼近,兩人身前就隔着兩三寸的距離,呼吸心跳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盛卿卿就連和許多女孩子都沒離得這麽近過,下意識想往後退去,卻被孟珩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給阻止了。

“你看,”他諷刺地說,“你也只敢對我說句漂亮話而已。”

他說完,手掌順着盛卿卿的肩頭往下走,扣在她後背上往自己面前帶着強行把人摁進懷裏。

“我要的不是你一句好聽的廢話。”孟珩輕蔑地笑,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撫過盛卿卿的後腦勺,“無濟于事。”

他想盛卿卿大概是被他吓傻了,所以才埋頭在他胸前不敢說話。

可都把人抱到了懷裏,孟珩不想松手。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盛卿卿敢往他面前湊了,他得一次賺個回本,最好叫她一輩子也忘不掉。

孟珩垂了眼将視線落在盛卿卿白得好似從沒見過陽光的脖頸上,眼神一點一點地暗下去。

就在孟珩真的低頭一口咬下去之前,他耳尖地聽見了盛卿卿的哭聲。

孟珩:“……”他喉嚨一緊,兇神惡煞地和第一次見她時一樣威脅,“不準哭。”

盛卿卿哪裏理他,哭得肩膀都抽了一下,聲音确實很小,落在孟珩耳裏時卻實在比驚雷還響。

“我不怕你。”盛卿卿帶着鼻音說。

“你怕。”孟珩一口咬定,“你都吓哭了。”

“我不怕。”盛卿卿埋着頭,“我是在想,我只知道你是大慶的戰神、是将陵城的英雄,你救了那麽多人,可最後人人都怕你,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

孟珩:“……”他沒想明白盛卿卿怎麽突然就考慮了這麽多。

“原本全大慶的人都該排隊向你道謝,可你只是脾氣稍稍不好,就人人都恨不得繞着你走、将你當作什麽猛獸洪水。”盛卿卿從未在孟珩面前講過這麽連篇長論,這會兒卻哽咽着一口氣說了個完,“我想幫你、報答你,可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做才有用,什麽忙也幫不上。”

孟珩動作十分僵硬地再摸了摸盛卿卿的頭發,渾身不得勁,幹巴巴地罵她,聲厲內荏,“還哭!”

盛卿卿動作一頓,抹着眼淚乖乖地抽身往後退,“我知道大将軍心中厭惡我,所以本就想不給你再添什麽麻煩。”

孟珩:“……”這話對,但又不對。

他看了眼盛卿卿哭紅的眼睛,頭疼地閉了眼,手指握緊又松開,無處安放,陰暗的毒火再旺盛,這刻也被澆滅了個幹淨。

大抵人生來就有天敵,而他孟珩的命裏天敵就是打不得罵不得的盛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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