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盛卿卿緊緊盯着王敦的臉,确認他不是在同自己開玩笑後,合眼輕輕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
——若說一萬八千餘人裏只活下來十三人,是證明那場守城戰的艱難與東蜀軍的殘酷,那麽等戰役結束後區區幾年裏,十三人就只活着一人,便不能用普通的借口解釋得過去了。
這個念頭從腦中閃過後,盛卿卿才睜開眼睛,她沉靜地看入王敦的眼睛裏,“發生了什麽事?”
“原先我也和所有人一樣,覺得江陵城一役便如同看上去那般簡單。”王敦說,“總共只活下來十三個人,你說我這運氣得有多好,是不是得了菩薩眷顧?”
他說這話時語氣并非慶幸,反倒是像是在外傾倒某種厭惡之情。
“除了我以外,剩下十二人的名字樣貌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畢竟是茍活到最後的難兄難弟了。”
盛卿卿記得,其實一開始東蜀軍破城時,江陵守城軍活着的還有好幾千人,大多受了傷,但至少活着。
可為了立威,也為了逼迫大慶割讓國土稱臣,東蜀軍每日拉走一批守城軍殺死示衆,宣稱殺完士兵就殺百姓,氣焰十分嚣張。
等孟珩帶軍終于收複江陵城時,牢裏只留下了十三個活人,王敦正好是其中一名幸存者。
那些記憶實在過于灰暗,平時盛卿卿也試着不去多想,今日卻不得不仔細地翻閱起記憶的每一頁來,從中尋找任何可能和魏家有關的蛛絲馬跡。
“其中有個叫李麻子的是夥夫,你不認得的——他那日湊巧沒上前線,火石一砸下來,他正好被夥房裏的鐵鍋砸暈了,爬起來的時候東蜀軍早已沖入城內把他也抓了當俘虜。”王敦皺着眉回憶道,“他和別人不一樣,從第一天開始都一幅吓壞的軟蛋樣,念叨着死定了死定了,晚上都不敢睡覺,那個慫樣卻偏偏活到了江陵城收複。”
他說罷,低低啐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唾棄那李麻子還是他自己。
“可他還是死了。”盛卿卿道。
“你說得對,他果然是我們十三人裏面第一個死的。”王敦冷笑着對盛卿卿比了比自己胸前靠鎖骨中間凹下去孔眼的地方,道,“出獄的第五天,他在夥房做飯,一個失手,把魚槍捅到自己喉嚨裏,當場就死了。這死法你說誰能信?就連我聽說了,也覺得他是念叨太多自己要死才終于遭了報應。”
盛卿卿眼前幾乎已經浮現出了李麻子的死狀。
她粗略一算,第五天時,孟珩應當還沒有離開江陵城,若是去問他的話,他會不會知道一二這個李麻子的事情?
“李麻子最最早的,我也沒上心。”王敦用拳頭煩躁地錘着自己的腿,“可一個多月後,一次斥候任務途中遇見逃竄的東蜀軍,混戰中死了兩個弟兄——這本也算得上常事,可我一聽那兩個人的名字就覺得不對勁。”
“……那又是十三個人中的兩人。”
“不偏不倚,死的就是他們兩個,你說奇不奇怪?”王敦獰笑一聲,“那時就有傳言散開了,說一萬多的亡靈在喊我們幾個去地下陪他們……我呸!守城的兄弟絕不會做這種龌龊事!定是有人在暗中害人,還用鬼魂做擋箭牌!”
盛卿卿注視着王敦臉上的疤,一時間難以想象他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其他十二個人都死了,王哥是在何時追查到的魏家?”
“倒不是我查到的。”王敦皺緊了眉,“事情詭谲,我們幾個剩下的人紛紛離開江陵城,有的是慌不擇路,有的和我一樣覺得有腌臜,便在暗中調查。魏家的線索便是其中一人交給我的,每次我們中有人死去,都正巧會有魏家人到過附近的蹤跡。”
他說着,豎起手指給盛卿卿一個個數過去,眼也不眨,如數家珍。
“李麻子死的那日,當日去夥房的傳令官姓魏;張家兩兄弟死在東蜀軍殘兵手裏時,那日領隊的小隊長是魏家的連襟;……最後的兄弟死前,正巧給了我他懷疑魏家的證據,我和他見面後幾日就聽到了他的死訊。”王敦深吸了口氣,“我怕線索在我手中被毀,在那之後想盡辦法調來了天子腳下的皇城。正是有了這些證據線索,我才隐隐約約猜測到,李麻子那日應該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可他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被滅口了。而剩下的我們十二人,只是因為和他關在一個籠子裏過,就被趕盡殺絕,以消後患而已。”
“皇城之中世家相互牽制,确實反而比外面安全。”盛卿卿點頭,她腦中一時也有些混亂,“證據是……?”
這次王敦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仔細地看了盛卿卿兩眼,道,“我說這些事給你聽,不是要把你牽扯進來的,卿卿。我是想告訴你,魏家絕不能嫁,難保他們就是沖着你的身份來的。”
“我聽都聽了,還能當作沒聽見嗎?”盛卿卿蹙眉,“如今你只孤身一人,我來幫你。”
“不行。”王敦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明安要是知道我讓你來幹這種危險的事情,他會從地下爬出來掐死我。”
“那難道我父親和兄長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嗎?”盛卿卿不自覺地擡高了聲音,随即立刻往門外看去,克制地閉了閉眼,“難道王哥到了這時候還要告訴我,江陵城一戰一切正常,他們也只是普普通通地為國捐軀了嗎?”
“……”王敦良久地沉默下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兩人都再清楚不過了。
“如果那一戰都是被人玩弄的下場,我無論如何也會找出事實真相。”盛卿卿一字一頓地說,“別說魏家,哪怕真兇跑到別國,我也絕對會将那人揪出來,叫他血債血償。”
“我一直以來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這麽說。”王敦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你看看我的臉——我這還是運氣好,才撿了一條命回來,誰知道下次又會碰到什麽。我自己還能應付,你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碰見歹人連個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可怎麽辦?”
“……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也有別的辦法能接近魏家。”
王敦瞪大眼睛,他倏地站了起來,“不行,我不同意!你這是……這是自尋死路!糊塗!”
“王哥比我知道的事情多,但也有那麽一幕我見到了,而你不曾目睹。”盛卿卿擡眼淡淡道,“東蜀軍砍腦袋的那些日子裏,我是親眼看着兄長被帶上去砍了頭的。”
王敦猛地一握拳,到了嘴邊的痛罵都被封住了。
江陵的守城軍裏,只要是認識盛明安的,都知道他有個懂事能幹又漂亮精致的妹妹,兩人關系好得沒話說,只要這日是盛明安當值,他妹妹就必定會來送飯。
王敦更是知道,盛明安幾乎拿盛卿卿當作眼珠子來疼,早熟懂事的盛卿卿也只會偶爾在盛明安面前露出些許的孩子氣。
盛明安被當作俘虜抓起來那幾日,家人中念叨來念叨去,最擔心的一個就是盛卿卿。
“原來他竟是在你面前……”王敦說到一半,啞口無言地坐了回去,有些頹喪,“你至少也想想,如果明安還活着,他要是知道你現在的打算,會不會同意你這麽做?”
盛卿卿垂下了眼去。
她的容貌向來是令人眼前一亮、仿佛心上灰塵都能被她一笑拂去的明豔澄澈,可當她斂起所有的表情、一絲笑意也不挂時,便恍惚變了一個人,就連那精致的下颌眉角似乎都帶了果決的冷意。
王敦自小看着盛卿卿長大,也将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說了重話後多少有些後悔,正想着怎麽彌補改口時,盛卿卿又平靜地擡起了臉來。
“哥哥死了。”她連眉梢都不擡一下地說,“他若真有什麽不滿,就叫他從地下爬出來攔着我。”
王敦不由得愣了一愣。
盛卿卿的話平靜到了極致,反倒聽得叫人心裏突地一跳。
好似她這話裏包裹着本該有千思萬緒,卻硬生生地被她一手推平掩藏,不見蹤跡。
王敦張了張嘴,實在是什麽勸詞也再說不出來。
好在王夫人這時興沖沖過來喊兩人吃飯,王敦多少松了口氣,卻見盛卿卿比他還快地起身露出了笑容,應着“好香啊”往外走去,方才那一瞬間的冷冽與恨意就跟假的一樣。
王敦慢了一步起身,跟在兩人後面聽她們說話,他打量着盛卿卿的側臉和笑容,心中猛然浮現出一股擔憂之情。
有的人固然是情緒比他人內斂,可若一直收斂壓抑着,以平靜的面目示人,那最終一定會出問題。
他恍惚見到的盛卿卿似乎已經是一根繃緊到了極致的弓弦,或許下一刻就将斷了。
王敦憂心了一整頓飯的時間,提心吊膽怕兄弟的妹妹真的憋壞憋瘋了,送她離開時不得不投了降,悄聲叮囑盛卿卿,“萬事小心,不要莽撞,見勢不妙立刻就跑,來日方長,小命要緊,記住沒?”
魏家盡管危險,但至少此刻……是個能讓盛卿卿轉移注意力、宣洩心中憤懑的對象。
盛卿卿怔了下,朝他燦爛地笑了笑,“放心,他們走了這麽多年,我知道怎麽照顧自己。”
王敦哪裏放心得下,他目送盛卿卿上了馬車,那一直守在門外馬車旁的孟府管事朝他輕輕鞠了一躬。
盛卿卿回到孟府之後的翌日,她便去尋了孟老夫人,坦白地告訴對方自己願意彌補母親當年的逃婚,嫁到魏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