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珩哥哥?”盛卿卿等了兩息,疑惑地擡頭看向沒有動作的孟珩。
朦胧的月光和燈籠并不足以将孟珩的表情照得纖毫明朗,他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緩緩松開了虎口。
接着,被悶了半晌的螢火蟲就顫巍巍傻乎乎地飛了出來。
盛卿卿眼疾手快地雙手合攏将其俘獲其中,高興得像是個吃了糖的小朋友。
孟珩收了手,動作并不明顯地将燈籠往前遞了遞,照亮了盛卿卿的半張側臉和其上的鮮明笑意。
“江陵城裏,只要下過大雨,去樹林裏便能看見鋪天蓋地的螢火蟲。”盛卿卿笑着道,“小時候,我哥還騙我說那是死人的亡魂徘徊,把我吓哭後他沒辦法,才帶着我去看了雨後的螢火蟲,将我哄好了。”
她說着,再度打開手掌将可憐的小蟲放了出去,這次沒再玩欲擒故縱,而是擡頭看它慢吞吞地飛走。
“但如今的我聽說這樣的傳聞,已經不會再覺得害怕了。若這些都是戰死的亡魂,那我寧可他們能再多上一些。”
或許其中就有她所認識的幽魂呢。
孟珩覺得自己這時候該吐出兩句安慰之語,但想了也說不出口,最後學了認識的人常做的樣子,将手掌蓋到盛卿卿頭頂揉了揉。
盛卿卿正巧要扭頭和孟珩說什麽,就被他摸了一把腦袋,不由得下意識地往旁偏開了頭,孟珩的指尖只擦過了她的發髻。
兩人同時愣了一下。
盛卿卿率先反應過來,笑道,“我沒事,有感而發罷了。”
孟珩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高深莫測地,“唔。”
“對了,”盛卿卿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突然就躲了那一下,搜腸刮肚地找着下一個話題緩解氣氛,“聽席間珩哥哥的意思,孟六姑娘的夫家已經擇好了?”
“應當。”
“這麽快?”盛卿卿疑惑道,“二姐姐還沒定親呢。”
孟珩不以為意地說,“不由他們決定。”
他這話說得篤定,好似決定的人是他一般,讓盛卿卿偏頭看了過去。
孟珩頓了頓,又補充,“以後你就知道了。”
兩人再度沉默下來,盛卿卿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孟珩的存在感在夜間收斂得微乎其微,好似潛伏起來随時準備咬斷人喉嚨的猛獸。
她走了片刻才又出聲,“我送的生辰禮物簡陋,珩哥哥若是不喜歡,不必一直帶着的。”
“我很喜歡。”孟珩答得很快。
盛卿卿又不吭聲了。
靜着靜着,孟珩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擡高手腕用燈籠照了盛卿卿,恍惚看見她耳朵後面似乎紅了一片。
待要再細看時,已經到了盛卿卿的院門外,盛卿卿也已轉回了臉來,道,“我到啦,這燈籠珩哥哥帶着,回去路上一路小心。”
孟珩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走了。
盛卿卿趕緊繞進院門裏,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耳根,長出了一口氣。
“姑娘?”青鸾上前來迎,“您在門口做什麽呢?”
盛卿卿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只螢火蟲給蜇了。”
“……螢火蟲?姑娘,螢火蟲不蜇人的。”
孟四爺回來的第一日,胡氏想掀起的風波叫孟珩一手輕輕松松地就給蓋住了,一絲波瀾也沒打起來,着實讓胡氏喪氣不已。
“這樣不行。”孟四爺抽着水煙沉思了半晌,才道,“只要孟珩護着她,那都是不成功的。”
“那怎麽辦?”胡氏想了想,提議道,“我去問問貴妃娘娘?”
孟四爺看了她一眼,“貴妃娘娘一日不懷上龍子,她就一日不可能和孟珩相提并論。”
胡氏跺腳怒道,“我這把年紀被禁足,已經成了汴京城裏的笑話了,一個孟珩我對付不了,難道一個盛卿卿我也動不得?——再說了,你好歹也想想小六的婚事,她是你的親女兒,你難道竟一點也不心疼?”
孟四爺又抽起了煙。
他在煙霧缭繞中沉思了許久,開口道,“要和孟珩作對太不劃算,更何況只是為了錢。”
胡氏見他已有了退縮的意思,咬咬牙低聲道,“是錢,但這錢的數量,能讓任何人發瘋。”
孟四爺也是見慣大富大貴的人,聞言看了看她,不以為然道,“多少錢?”
胡氏的聲音壓得更低,“貴妃娘娘送來的信裏語焉不詳,但她有一句說了,今上見了也要動心。”
孟四爺神色一動,“哪兒來的這麽多錢?給雲煙準備嫁妝時我又不是不在府裏,孟府拿不出這麽多錢。”
“貴妃娘娘說,這錢來路不能明說,但即便拿了也是拿了,沒有冤頭債主。”胡氏更用心地說服道,“貴妃娘娘說了會幫我們盡量多地拿到這筆錢,等過了年,自然就知道能用得上在什麽地方了。”
“什麽地方?”
胡氏哎呀一聲,焦急地指了指肚皮,“貴妃娘娘有喜了!”
孟四爺手一抖,“是真是假?”
“千真萬确!”胡氏賭咒發誓道,“宮裏不太平,貴妃娘娘也不敢立刻将消息散出去,等年後養好了胎才會公開。”
孟四爺沉吟了許久,搖頭道,“誰知道是皇子還是公主。即便是皇子,年紀也太小了。”
“今上身體還康健着,少說再活十幾二十年的!”胡氏急道,“再說了,有貴妃娘娘幫忙,分的又是你一個外甥女的錢,對孟府百利而無一弊!別說你了,我看你那幾個哥哥若是知道,心裏肯定也癢癢得很。”
她好說歹說,見孟四爺還是不表态,頓時惱了。
“你忘記老夫人是怎麽對待你的?你們四個都是她的親兒子,就你一個不受看重,官位也最低,我在府裏受氣比誰都多——今天你不也看見了?”胡氏喘了口氣,像是要将多年來的不快都宣洩出來似的,“再說,你不是一向恨死了孟雲煙嗎?要不是她悔婚,你哪裏會混成現在這樣?你難道還惦念着她和不知道哪個野漢子生下來的女兒算不算你的血親?她悔婚一走了之時,可沒把你當成是親人!”
孟四爺眼角一抽,像是被踩中了陳年的痛腳。
——當年他确實有個飛黃騰達的機會,卻正巧要走魏家的路子才能成。
本來兩家人成了親家,怎麽幫忙都是舉手之勞,可就在孟四爺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時,孟雲煙一聲不吭地撕毀婚約和人走了。
到如今,孟四爺也不能說自己就已經将這樁陳年舊事給忘在了腦後。
若不是那一遭,他如今一定比現在官職地位高得多。
這也正是孟四爺在聽說孟雲煙的女兒來孟府投親之後,沒有立刻阻止自己妻子動小小手腳的原因。
“貴妃娘娘許諾過了。”胡氏又換了口氣,“只要你我同心協力,她自會想辦法補上你當年那遺憾。”
孟四爺低頭抽了兩口煙,腦中進行着激烈的掙紮。
孟珩的親姐姐卻是最有可能當上未來皇後的人,一旦如此,孟府大房的地位更是不可動搖,可見不多久後四房或許就得搬出孟府了。
而胡家想要讓胡貴妃生一個皇子奪嫡,無論此番成功與否,他身後都有了新的助力,不必再留在孟府裏當最不起眼的那個。
孟四爺在胡氏的注視中權衡了許久,最後才開口道,“這事風險極大,讓貴妃娘娘先證明誠意吧。”
胡氏面上終于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來。
孟六姑娘終于得了自由,生怕自己被汴京城裏其他貴女遺忘了的她第二日便飛快聯絡了自己相熟的小姐妹們,定了個出去游玩的時機。
這日,她特地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穿在身上的都是新作的衣服,為的就是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孟府如今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換成半年前的孟六姑娘,她是定然不相信在孟府順風順水了這麽多年的自己居然這麽輕而易舉地就栽在了盛卿卿的手裏。
更可恨的是,盛卿卿一沒親自出手,二來居然還被蒙在鼓裏。
想到昨日宴席上,孟珩直接出手将盛卿卿帶走那幕,孟六姑娘仍舊氣不打一處來。
孟珩是孟府的保護神,這誰都知道。
原本孟府裏不論是誰,孟珩都別無二致地一張不耐煩的冷臉,孟六姑娘便覺得是孟珩的性格不近人情,倒也不覺得是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拉攏這位堂兄。
可半路殺出個盛卿卿,居然能将孟珩拉到了她身後去,怎麽能叫孟六姑娘不心中記恨。
——堂妹和表妹之間,難道不是堂妹來得更親近才對?
孟珩的行徑,全然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你怎麽了?”身旁的同伴奇怪地問道,“是身體不舒服麽?”
孟六姑娘回過神來,挂起了笑嘻嘻的表情,道,“我是給這麽多天禁足給悶壞了,雖然好吃好喝,但我連孟府都溜不出來,好在祖母網開一面将我提前放出來,我都快憋死了。”
同伴安撫了她兩句,好奇道,“倒沒聽你說過犯了什麽錯被孟老夫人禁足?”
孟六姑娘哪裏敢說出三皇子往孟府跑、又求親的事情是她一手策劃的,幹笑兩聲便岔開了話題,“今日既是那琴技出名的聞夫人設宴,你們都準備了些什麽?”
她的同伴沒多追究,但同樣也沒對孟六姑娘坦誠,避重就輕地笑着說,“前些日子練了個新曲,不知道一會兒能不能問聞夫人請教一番。”
這位聞夫人在汴京乃至大慶都是個相當出名的人物。
身為女子,她的琴藝冠絕汴京,雙十年華時就是首屈一指的琴技大家,宮中設宴也少能請動她去獻曲。
若是彈琴能被這位聞夫人稱贊一句,那可是風光至極的榮耀。
孟六姑娘自小練琴,幼時曾被聞夫人誇獎過一次,因而聽同伴說聞夫人再次設宴招待衆人時,便立刻決定要去赴宴。
原因也很簡單。
如果她能再度得到聞夫人的賞識,那定然立刻名聲大噪,誰還會記得她被緣由不明地關在府裏禁足這麽久的事情?
再者,孟六姑娘此時正相當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個能令她滿意的定親人選,還須得是對方主動到孟府去提親的那種。
在她看來,若是有青年才俊上門提親,孟老夫人總不至于拒絕,孟珩也不會突然橫插一腳。
“我這些日子在院裏窩着,也只能埋頭練琴了。”孟六姑娘撫着自己的琴盒,雀躍地說道,“一會兒有機會,我也要在聞夫人面前展示一番,求求她的指教。”
她的同伴不置可否,提起了另一樁話題,“聞夫人收了個徒弟,你聽說了沒有?”
孟六姑娘驚訝,“那麽多世家想要請她去教琴,她都拒絕了,什麽時候收的徒?叫什麽名字?”
“還不曾見過。”同伴說道,“想來今日便是她公布的日子了。”
“想來總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或許同我們差不多,正好談得來呢。”孟六姑娘說着,心中已下定決心要尋機會和聞夫人的這個徒弟打好關系。
琴在大慶地位超然,琴師和戲子全然不同,像聞夫人這樣的琴藝大家更是在皇親貴族中也相當受到尊重的。
這能用得上的友人、門路,總是越多越好的。
顯然和孟六姑娘抱着同樣想法的人并不少,當她們到了目的地下馬車時,外頭已經傳來熱鬧的人聲。
孟六姑娘抱着琴放眼望去,眼前的湖中心飄着一條畫舫,靠岸的時候有幾條來回運人的小船,而湖邊上則是站滿了慕名而來圍觀的人,就連湖邊的幾棟茶館酒樓都座無虛席、人頭攢動。
聞夫人的名聲之響亮可見一斑。
孟六姑娘和同伴對視了一眼,兩人快步往岸邊的小船走去,想要快些到湖中的畫舫上挑個好位置。
她們是拿着請帖的人,給在岸邊守着的侍女檢查過後,便被請上了精致簡單的小船。
孟六姑娘剛剛坐下,一擡眼就看見盛卿卿居然站在不遠的地方,獨自一人孤零零的模樣,還定定望着畫舫的方向,仿佛很是向往。
孟六姑娘心中一動,起身招呼道,“盛姐姐!”
盛卿卿目光流轉,見到孟六姑娘,一笑,“六姑娘也在。”
“是啊——盛姐姐也想來聽聞夫人彈琴嗎?”孟六姑娘一疊聲地問道,“這條船正要開了,你快上來吧。”
盛卿卿搖了搖頭,“你先去吧,我不上去。”
“是不是沒有請帖?”孟六姑娘脫口而出,她早猜到如此——她自己手裏這請帖還是好不容易得來的呢,盛卿卿能有什麽地方拿得到?
盛卿卿不置可否。
但孟六姑娘立刻露出了焦急的表情,轉而對湖邊侍女道,“那是我的表姐,可否由我做保,讓她一同到畫舫上去?”
“沒有請帖,便不能上去的。”侍女溫溫柔柔地拒絕了。
孟六姑娘失望地啊了一聲,“這帖子可不好得,我表姐手中沒有也正常……真不能通融一番?”
“一張請帖只能讓一個人去畫舫。”侍女道。
孟六姑娘只得坐了回去,面上神情有些遺憾,“那盛姐姐,我就先上去了。你別急,或許下次就能有請帖了呢?”
盛卿卿笑而不語地看着孟六姑娘幾乎自說自話地表演了這麽一番後,才坐在小船上悠悠離開,心中有點兒想笑。
早看出這個孟六姑娘好似活在一個戲臺子上,随時都能捏着嗓子演上一段,可每每見到,盛卿卿都覺得相當逗趣。
“盛姐姐?”有人湊到盛卿卿身邊,好奇地喚道,“你笑什麽呢?”
“沒什麽。”盛卿卿扭頭瞧見身旁的圓臉小姑娘手中搖搖晃晃地抱着一個幾乎有她人那麽高的琴盒,趕緊彎腰伸手扶了一把,“這麽大的琴盒,你也能忘帶了?”
小姑娘正是在安王府裏最先給盛卿卿送花的那個,她聞言挺了挺胸,驕傲地道,“我只想着快些來見你,就給忘了。”
盛卿卿見她一舉一動都心驚肉跳得很,幹脆将琴盒拿了過來背到自己身後,“我替你拿着,上了畫舫就給你。”
小姑娘樂呵呵地湊到盛卿卿身旁,道,“那我們也去畫舫吧。”
盛卿卿回頭看了眼,“二姐姐呢?”
“孟二姑娘樂不思蜀啦,恐怕過一會兒才能來。”小姑娘踮着腳尖給盛卿卿說了個名字,後者立刻了然。
——那個名字正是孟娉婷中意的少年,盛卿卿有過一面之緣。
盛卿卿當然沒有壞人好事的意思,遂跟在小姑娘背後便上了小船。
侍女朝她們二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并未讨要任何請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