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郊。

雲虛觀,淨室內。

脂玉茶盞被一只白皙的手擎起,玉之白同膚之白,相得益彰。

“這是靈鑒泉的泉水?果然滋味不俗。”說話的女子,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的聲音不似這個年齡大多數女孩子般輕靈活潑,反倒沉穩從容。

“正是靈鑒泉的泉水,貧道攏共就攜回來這麽一甕。”答話的,是一名三旬有餘的女冠。她身着再尋常不過的道袍,面容卻清秀平和,看向少女的目光也頗溫暖可親。

少女聞言,莞爾:“道長看重,賞我‘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泡的茶喝,這天大的福分,我豈能不感恩戴德?”

“你啊!”女冠無奈地橫她一眼,又道,“現如今,宮裏面,朝堂上,為了你,都亂作一團了!你倒是到我這裏躲起清閑來了!”

這名少女,正是眼下炙手可熱,幾乎成為全京城焦點的,顧蘅。

這名女冠,則是雲虛觀的上座道人,元淩真人。

大魏崇道,上自皇族權貴,下至普通百姓,都信奉三清。

這雲虛觀是長安城方圓範圍內最大的道觀,經常有達官貴人甚至皇帝妃嫔來此處進香祈願,堪稱國觀。而這位元淩道長,乃是曾被魏帝奉為“國師”的華存真人的高足。其修為學養直承其師,更是被魏帝所推崇,親口尊稱其為“真人”。她常被魏帝請入宮中,請教道法。

誰能想到,這麽一位聞名于世,尋常人想見都不得見的人物,竟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相交甚洽?

聽了元淩真人的話,顧蘅的嘴角向上挑了挑,似笑非笑的。她的眼中劃過諷刺的目光,冷聲道:“亂作一團了嗎?呵!如此倒也不錯……”

元淩真人憂慮地看着顧蘅清雅絕俗的面龐,半晌無言。

這張面孔,因着主人的年紀,還沒有全然長開。再過個幾年,又會是怎樣的傾國傾城啊!

似是想到了什麽,元淩真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顧蘅水色羅裙心口處的衣料上,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她連忙收斂心神,平靜了一會兒,才道:“當真決定了?”

顧蘅輕笑,向她道:“道長何時見我不當真了?”

元淩真人眸子一黯。

顧蘅安靜地看着她,緩緩道:“道長可還記得那句話?生即死,死即生,無所謂生,無所謂死,道爾。”

元淩真人凜然,不禁坐直了身體,愧道:“是貧道的修行不夠了!”

顧蘅和婉笑道:“道長只是關心雜亂而已。”

忽有知客道人急奔了來,在門外禀報道:“上座,有客人求見。”

“是何人?不是告訴你們了嗎,有人求見,就說貧道正在外雲游呢。”元淩真人微微挑眉,心道莫非是京中的哪位貴人來了?

她近幾年來,修行日臻,名聲日隆,時常有達官貴人求見她,或是求她為家中做法事,或是好道的請她指點迷津。她大多數都婉拒了。

知客道人梗了一瞬,小心道:“上座,那位客人不是求見您的……是吵着嚷着要見顧大娘子的。”

元淩真人微訝,轉向顧蘅道:“你如今真是炙手可熱啊!想見你的人,都吵嚷到貧道這裏了?”

顧蘅了然淡笑,道:“是我疏忽了,只顧着貪念道長的好茶好水,忘了要辦一件事。”

元淩真人聞言,很覺好奇:“倒是與貧道說說,是何事?又是何人?”

顧蘅依舊不疾不徐,道:“今日十六,道長可還記得,往常每到初二、十六,我就會來觀中叨擾?”

“何止是你啊!還有那位小王爺!你倒也罷了,那小王爺每每聒噪得貧道耳根子疼……”元淩真人突的恍然大悟,“那外面吵嚷着要見你的,是……”

她說着,壓低了聲音道:“外面的,當真是九皇子?”

顧蘅颔首。

元淩真人被噎住,低聲道:“你如今是什麽身份了?還要見他!”

顧蘅很是從容,淡道:“我與她,原就有每月初二、十六之約。我知道她今日必定來尋我,自然會見她一見。”

元淩真人再次憂愁起來:“那九皇子,每每同你在一處的時候,便不停地說,貧道冷眼瞧着,他對你可是……依賴得很啊!”

顧蘅眉眼間透出幾許溫柔來,緩道:“她本就該依賴我的。”

“可你現在是天子待嫁妃,只待吉日一到,便要入宮的。名義上,你已經是他的庶母了,怎可再在這等場合私見啊!”元淩真人憂愁道。

顧蘅垂眸,掩下眼中的苦澀,猶自輕笑道:“就當是了她一個心願吧!”

元淩真人更覺擔憂了,“你與他……”

“我與她,絕無旁的可能!”顧蘅決然道。

三清殿側的耳房內,元幼祺氣哼哼地鼓着腮幫子,緊緊地盯着款款走來的顧蘅。

縱是氣她惱她,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再見到她的時候,元幼祺還是不得不在心裏贊嘆一聲:阿蘅穿什麽都好看……

她因着自己腦中的這個念頭更氣了。

相反,顧蘅則很是從容,仿佛根本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

她走近元幼祺,命随在身後的道侍将托盤放在桌上,又命那道侍退下了。

那名道侍極有分寸,恭敬離開的同時,将耳房的房門一并關緊了。

元幼祺微微蹙眉。

顧蘅淡淡地看着她,素手擎起茶壺,将一只茶盞斟滿,送到元幼祺的身前,緩緩道:“‘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泡的禦用‘獅峰’,可是難得。”

元幼祺瞥了一眼碧澄澄溢着香氣的茶盞,抿着嘴唇,不做聲。

顧蘅不以為意,又輕笑道:“不嘗嘗嗎?”

她姿容翩翩,仿若姑射仙子,這一笑更是奪人心魄。

元幼祺登時失神一瞬。繼而,她又擰緊了眉頭,不言不語。

顧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落于她汗濕的額角上,凝了凝,又道:“一口氣跑了這麽遠的路,不口渴嗎?”

元幼祺見她仍是一副淡然自若、毫無所動的模樣,一時氣結,也不知哪裏來的沖動,右手抓過那尚冒着熱氣的茶盞,一揚脖,便灌進了肚腹中。

顧蘅:“……”

只這麽一下,元幼祺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茶太燙了,何止燙破了舌頭?還像一團子火似的,咕嚕嚕滾下了喉嚨,連腸胃都燒着了似的。

她眼角通紅,眼裏含着一包淚,卻倔強地死命瞪大了眼睛,向顧蘅道:“喝完了!”

顧蘅默然嘆息,半晌,方幽幽道:“你別任性。”

元幼祺一滞,過往種種,與當下的一切,一股腦地湧上她的心頭。她慘白着臉,恨恨地盯着顧蘅,一字一頓道:“你認為,我這是任性?”

“那又是什麽?”顧蘅反唇道,“明知已是……如此,何必自苦?”

她這樣說着,淺琥珀色的眸子中劃過了憐憫。

“明知!”元幼祺高揚着聲音,“你卻也知道這叫做‘明知’!”

顧蘅暗暗蹙眉。

元幼祺說着,已是不甘心地站起身來,逼向桌子另一側的顧蘅。

顧蘅沒動,只略略仰起臉,安靜地看着她的逼近。

“你是不是,也明知,我對你的情意?還如此待我!”元幼祺通紅着眼睛,逼得更緊。

顧蘅覺得頭頂上,元幼祺的影子如泰山壓頂一般侵了過來。

顧蘅斂眉,再次擡眸的時候,眼神中已注滿了堅定。

元幼祺被她的目光盯住,怔了怔,便聽到耳邊有她的聲音傳來:“你的情意如何,那是你的事。”

你的情意,與我無關。

元幼祺聞言,梗住,接着便瘋了一般扯下腰帶上的荷包:“那這算什麽!我十五歲誕日,你巴巴兒地費了心思縫了這個東西送我,算什麽!”

“約我每月初二、十六日來此相會,又算什麽!”元幼祺大聲質問着。

“你若對我無情,一個閨中貴女,時時約我這個皇子相見,又算什麽!”元幼祺的聲音已近凄厲,還夾雜着道不盡的苦澀。

顧蘅動容,出神地看着元幼祺那張熟悉的臉。

她聽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幽幽嘆息,仿佛穿越了許多歲月,穿越了前世今生的,嘆息。

“你與我,緣分不淺,”顧蘅強壓下胸中激蕩的情緒,徐徐道,“我對你好,是真心想要你好。我願意傾我全力督促你讀書、習學、上進,你不該只是做一名普通的皇子……”

可惜,元幼祺此刻卻聽不進後面的半句話。她猛然探右手扣住了顧蘅的左腕,無意識地用力,仿佛要借由這個動作,表明顧蘅與她并未疏遠。

元幼祺自幼習武,力氣不小,這樣狠命地攥着,顧蘅只覺得手腕都快要被她捏斷了。

可是她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表現,反而右掌撫上了元幼祺的面頰,輕輕拍了拍,柔聲道:“你好生的,好不好?”

元幼祺的眼淚,因着她這個小小的動作,瞬間潰堤。

滾燙的淚水漫過顧蘅的指尖、掌緣,直沒入了她右腕下的袖口內。

“你別嫁給他!”她聽到元幼祺帶着哭腔喊着。

顧蘅的心被攪痛了。

“你嫁給我,好不好?”元幼祺哀求着,“就算我……你若答應我,什麽都由着你……我什麽都聽你的!好不好?”

兩行淚水,化作成串的珠子,撲簌簌地滑落下來,頃刻間泡軟了顧蘅的心。

然而,她的心,是不能夠因此而軟下去的。

這世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她的心軟下去。

“你記着……”顧蘅艱澀道,聲音顫抖。

她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的,咬牙道:“我傾慕的,是你的……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 顧蘅終于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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