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将近晌午的時候, 顧書言才回到了府中。
他匆匆地換下了官服, 連奴仆奉上來的熱面巾都顧不得擦上一把, 便馬不停蹄地直奔後宅中顧蘅的閨房。
“你們姑娘可起來了?”他急急地問着顧蘅的侍女。
那侍女是個極妥當的, 進退皆有分寸,忙行禮回道:“已經起來了, 姑娘正在花廳等着您呢。”
顧書言于是轉身疾奔花廳。
顧蘅依舊是穿着尋常的居家衣裙,閑适自在般一手擎着半盞茶, 一手捏着一卷書, 倚坐在桌前。
顧書言遠遠望見的, 便是這樣的一幅剪影。
每每見到獨處的顧蘅,顧書言都有一種清風拂面若谪仙之感。他常常想, 這樣的人, 任誰見了,都會覺得她像是幽幽渺渺、恬淡致遠的風景,她便是道景本身, 令人一見之下,便禁不住生出抛開俗世的向往。
然而, 又有誰想得到, 便是在這樣一副柔柔淡淡的皮相之下, 隐藏着足以颠覆乾坤、足以改變無數人生死命運的心機。
某個時刻,尤其是午夜夢回的時候,顧書言會突然間害怕起顧蘅來。他會生出一種幻覺,在那幻覺之中,長姐還好端端地活在人世間, 好端端地嫁了人,生了子,顧家一切都好,現在的所有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事實便是事實,不以他的渴盼而有分毫的變化。
顧蘅已經看到了他,于是放下書冊與茶盞,依舊坐在椅上,只側身向他點了點頭。
顧書言早就習慣了顧蘅如此。來的路上,他已經屏退了仆從、侍女,此刻,花廳內,只有他與顧蘅兩個人,不會有誰訝異于他們父女二人奇怪的相處方式。
顧書言自顧自坐在了顧蘅對面的椅上,瞥了一眼桌上半展的書卷——《南華經》。
呵!果然是她的本色。
顧蘅斟了一盞茶,放在他的面前。
“多謝!”顧書言也不見外,仰脖喝盡了溫熱的茶湯,心底裏散發至體外的燥熱感才消了幾分。
“這麽急着回府?”顧蘅淡問道。
既然急着回來,必定是有急事了?
顧書言舒出一口濁氣,道:“果不出你所料,陛下有了大動作!”
他于是将今日早朝上魏帝頒下的幾道出人意料的旨意向顧蘅一一說了。
顧蘅聽罷,沉吟道:“他對元二,還是有感情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魏帝元慎了。
“太子畢竟是做了二十餘年的太子,不是那麽容易撼動的。”顧書言道。
“無妨。我本也沒打算一蹴而就,昏君剛愎多疑,只要埋下這顆種子,将來的一切便盡可作為了。”顧蘅從容道。
她說罷,又向顧書言道:“朝中群臣都如何反應?”
顧書言冷笑道:“他們如何反應?自然是大感意外啊!特別是丁相!這老狐貍一張面皮眼見便要繃不住了。”
“昏君這一通旨意下來,無人出班反駁嗎?”顧蘅問道。
“反駁?哈!你當群臣不想反駁嗎?”顧書言嗤道,“你猜陛下說了什麽?”
“什麽?”
“‘朕意已決!哪一個不想遵從的,便挂印歸鄉養老去吧!’這是原話。那份決然,比那日決意納你入宮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顧書言道。
“真是決斷得很!”顧蘅譏諷道。
顧書言細細打量她的臉色,依舊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但已經不似昨夜那般慘白得可怕了,遂關切道:“你的身體,如何了?”
總是男女有別,他只能問到這種地步,沒法詳查細問。
“無妨。”顧蘅答得簡略。
對于自己的狀況,她從來是不在意的。
顧書言覺出了那份疏離之感,似乎她什麽都不在乎,只要最終能夠成就她心中的那個目标,便是承受無盡的病痛,甚至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她都是不在乎的。
曾經意識到這件事,一度讓顧書言久久無法掙脫出那種窒悶之感。
“你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他擔憂地看着顧蘅。
顧蘅寡淡地掃他一眼,道:“我自會調制滋養肌膚的面脂,不會一直這樣蒼白難看的。”
顧書言滞住。他所指不是顧蘅難看好嗎?他是真的在關心她的身體,發自內心地關心。
顧蘅永遠比他理智,又問道:“元四何日出征?”
“已經定下是五日之後。陛下的意思,很急,等不得。”顧書言答道。
“五日後……”顧蘅幽幽道,“齊……齊大人,也是同時随軍出征吧?”
顧書言恍然明了她這一問所指,默默嘆息,如實道:“正是。監軍使随主帥出征,這亦是慣例。”
“嗯。”顧蘅于是良久無言。
顧書言忖度着她的心緒,探道:“齊家那裏,需不需要我……”
“不必!”顧蘅決絕地打斷他,“不必與齊家人有任何不必要的交集,更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顧書言知道她心中所想,遂打消了方才的念頭。
“以元七的性子,還有他與吳王的情誼,齊家不會有事的。”顧蘅如此說着,像是在對顧書言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吳王……
顧書言品咂着這個稱呼。這便是剛剛晉封的那一位啊,亦是昨日被算計了的那一位。
除了齊家,顧蘅難道不應該更關心這位嗎?
“韋舟揚快要回京了。”顧書言道。
“如此甚好,”顧蘅道,“齊家人不可驚動,但韋家的人,卻不能不驚動。”
顧書言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便知道她又在計劃着什麽了。
“這會兒,那位韋娘娘,恐怕正恨不得取了我的性命呢!”顧蘅突地自嘲道。
顧書言是個文人出身,若非那件大變故,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與殺人奪命之事有任何的瓜葛,聽顧蘅悠閑地論起自己可能面對的殺身之禍,他立時便聽不下去了,微愠道:“你還能笑得出來!韋家是武将世家,想取你的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
“不會!”顧蘅篤定道,“她不會取我的性命,哪怕她再恨極了我,她也不會對我下手。不止不會對我下手,還會在有人威脅到我性命的時候,救我。”
這個“她”,自然說的是韋賢妃。
你又知道!顧書言相信她的心機,亦無奈于她的心機。
“她疼愛吳王,疼愛到了骨子裏。她當吳王是親生骨肉一般。”顧蘅道。
“如此,我該感激她!”她又道。
顧書言心裏呵呵,心道如你這般說,最該感激她的人,是我才對。
“有範朗妙手,吳王的身體,應該已經無礙了。”顧蘅推斷道。
“說到範朗,我今日散了朝會,還看到他了。”顧書言道。
“太醫院何時開到明德殿旁邊去了?”顧蘅很有心情地調侃着。
顧書言一哂,道:“也是趕巧,陛下留我多說了幾句話,便離開得晚了些。離開明德殿的時候,遠遠瞧着他從東北方向緩緩轉了過來,看那方向,想是又悄悄去那裏了……”
顧蘅自是知道“那裏”是哪裏的,因為她的雙眸立時黯淡了下去。
顧書言猜到她心中所想,喟嘆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連範朗都娶了妻,兒子都三歲了……”
“範朗是範朗,我是我。”顧蘅微揚了下颌,倔強道。
“既然能夠再世為人,就該好好珍惜這次活着的機會……”顧書言猶争取道。
顧蘅的雙眸冷冽下去,看向他的目光亦越發的冰寒,“你明知,我還有多久的活頭兒!”
她毫不留情地截斷了顧書言,“這件事,你有你的由頭,我亦有我的由頭。所以,你不必試圖勸我回頭,我亦不可能回頭。你更不會懂得我的執念。”
顧書言胸口翻湧,良久說不出半個字來。
顧蘅的前世今生,她早就對自己講得清清楚楚;她的所圖,也對自己說得明明白白。可是,正是因為什麽都知道,那個注定的結局擺在那裏,顧書言才更覺得難過而壓抑。
“我知道了。”他最終說道,重又變回了那日禦前應對時候沉穩幹練的他。
“今日陛下留我,囑了幾句,是關于你入宮的事。”他又道。
“嗯,是該張羅準備起來了。”顧蘅亦恢複了慣常的從容。
她看着靜默的顧書言,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人影,心頭泛過酸痛,吸了吸氣,壓下不該在此時出現的情緒,道:“我記得,燕來宮曾有幾名忠直舊仆,不知道現在都如何了?”
顧書言想了想,道:“這件事,真得查上一查。不過你放心,等你入宮的時候,我會為你好生挑選幾個靠得住的跟從你。”
顧蘅點頭,“倒不是擔心這個。而是……十八年前,元二也有十歲了吧?”
顧書言挑眉,道:“十八年前,太子剛滿十歲。”
顧蘅笑得森涼,“十歲的孩子,不止已經記事,還懂了許多事了吧?”
“你的意思是……以這件事為突破口,扳倒太子?”
顧蘅眸子涼薄,“我不信,當年那件事,沒留下任何的痕跡……”
她瞳孔微縮,又道:“就算昏君将作孽之人都滅了口,當年她入宮兩載,已經十歲的太子,會毫無印象?會毫無接觸的可能?”
顧書言聽到那個“她”字,臉上有痛苦的神色閃過。顯然,兩個人都知道這個“她”是誰,只是,誰也沒有勇氣提起那個名字來。
“這件事,我去辦。”他說道。
“好。”顧蘅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句,便不再說話了。
她刻意地避開元幼祺的名字,甚至努力避開與元幼祺有關的,卻避不開心底裏的擔憂與心疼。
她可以苦撐一個時辰,與那藥性帶來的絞痛相抗争,卻無法做到對元幼祺經歷的哪怕一點點苦楚不管不問不想。
那孩子,會來找她質問那日的事吧?
她何嘗不想快點兒見到她,看一看,她是不是被自己折磨得瘦了、憔悴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