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名字

梁三10歲以前,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餓得面黃肌瘦,個子矮小,胸前和褲子膝蓋上面總是有不明原因的泥痕。偶爾穿一件新衣服,臉上還是像蒙了一層灰一樣,洗都洗不幹淨。

他住的那個大院,鄰居都不太敢靠近,不為別的,那院子裏兩個老賊養了一大幫無家可歸的孩子,養來幹什麽他們都心知肚明,只背地裏感慨幾聲作孽。

那一幫偷東西的小孩兒裏,梁三還挺顯眼的。他們通常分為兩派,一派是機靈腿腳又快的,就又偷又搶,收入多,一派則是有點呆看上去又可憐的,就結伴出去讨飯讨錢,收入少。

梁三就是後面那一撥,一雙黑眼睛特別亮,但是罵他的時候又好像聽不懂一樣,什麽反應都沒有。

說他顯眼是因為他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無論哪一撥還是兩個老賊,想打他就打,想罵就叫過來罵。

大家也不知道這個像啞巴一樣的小孩兒哪裏來的,有一天突然就跟着他們混了,不過總之也就是個沒人要的小孩兒吧,大家都這麽想。

直到那天有幾個人陌生人過來打聽這院子的事情,過了沒多久,兩個老賊就被抓了,被拐來的孩子能送回家的都送回家了,沒父母的交給親戚朋友養了,就只剩下了梁三。

刑偵大隊那時候有個年輕警員,現在已經成了總指揮了——然而當時也只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偵查員,就問他,“你家在哪裏啊?叫什麽名字啊?”

梁三懵懂的意識裏,才突然有了幾個疑問,自己叫什麽名字來着?家在哪裏?全都不知道。

好像有記憶開始,就在路邊等着路人給角票,饑一頓飽一頓了。

于是他被送到了福利院,那裏比賊窩好不了多少,照樣要搶飯吃。待了沒幾天,刑偵大隊的那個警員又來了,說是找到了他的親戚。

他被帶到了院長的辦公室外面,隔着門上的半透明玻璃能看見裏面幾個人正在争吵。

一個據說是他姑姑的女人用尖細的聲音喊道:“憑什麽讓我們收留他!找他媽去啊!當年早幹嘛去了!”

“別太激動,”據說是他姑父的男人說,“我們今天來就是想表達一下這個意思,偶爾過來看看還可以,讓我們養他,我們也養不起,他爸爸又是個殺人犯,這講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院長解釋說:“我們也不是說什麽強制,只是福利院的條件有限,既然有親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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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斷絕關系!我們不是什麽親屬!”尖細聲音的姑姑飛快地打斷院長,“反正我們不要!你們也別想讓我們多給一個錢!”

争吵還在繼續,年輕警員牽着他的手站在門外,看着這個孩子平靜地看着裏面發生的一切,心裏忽然有些不忍。

也許感覺到了門外的目光,裏面的姑姑忽然轉頭看了一眼,在觸碰到孩子的視線的時候,不知道為何慌亂地躲了一下,剛才的盛氣淩人仿佛是紙糊的,被那視線一捅就破,移開目光的時候意外的有些狼狽。

孩子輕輕搖了一下警員的手,仰着頭說:“哥哥,我們回去吧,午飯的時間要到了,過了就沒吃的了。”

“啊……啊?”警員看了看裏面又看看他,“但是……”

“反正他們也不想要我,”他平靜地說,“今天的午飯有土豆炖雞,我很久沒吃過肉了。”

找到了親戚,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姓梁的,房梁的那個“梁”,有木頭的那個“梁”,但是叫什麽名字呢?或許他殺人犯的爸爸、不知所蹤的媽媽曾經給他取過,但是已經誰都不知道了。

于是他寫下了那個除了“梁”字以外,認識得最複雜的一個字,“三”。有三劃,沒什麽意義。

在福利院裏待了兩年,他勉強讀了一點書,然而學校也不好,周圍的人都跟他不一樣。他漸漸從自己破舊的衣服,和上課時候被點到名字卻回答不上來問題的時候察覺到了羞恥,也很少有人願意跟他說話。

那時候他再次見到了警員哥哥,他把他接到了部隊裏,他就成了養在炊事班的孩子。

現在想來也不知道是怎麽能夠允許他留在部隊的。剛開始跟着新兵一起訓練,個子還沒有別人一半高,打起架來卻不輸氣勢。在夥食房裏幫着廚子一起切菜,他比新來的打下手還要利索,過了半個月就能把每一根土豆絲都切得一樣細了。

過了沒有兩年,他就正式成了一個新兵。那時候他已經早就習慣在早操鈴聲響起來之前醒來,體能三千米十分輕松,最讓他興奮的事情是終于能夠練習射擊了。

等到後來進了特殊部隊又是後話了,真正的戰場也上過,各式各樣的任務也做過,大半輩子就在部隊裏了。

後來認識了孟昶,他還記得去醫院的時候,指着床頭的牌子問:“你本名裏這個字……怎麽念來着?”

孟昶回頭看了一眼,說:“念‘昶’,跟工廠的‘廠’一個音,白天時間很長的意思。”

“嗯……很少見呢。”梁三說,他身邊取這麽有文化的名字的人真是不多。

“因為我是夏至的那天出生的,”孟昶看着瓶子裏的藥順着軟管一滴一滴流進自己的身體裏,“你是家裏第三個孩子嗎?”

“啊,啊不是,”梁三頓了一下,“沒什麽意義的,那個‘三’字……就是随便取的,沒什麽特殊的意思。”

“是嗎?”孟昶當時說得很慢,卻很認真,“要是我有了孩子,想給他取一個很認真的名字呢,讓他一生裏,無數次用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覺得,我的名字是慎重地考慮之後取出來的,我是被祝福着出生和長大的。”

他當時聽了沉默了很久,然後低聲說:“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那時候孟昶剛從昏迷之中醒來沒有多久,看着這個一直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天之前還是陌生人的男人眼睛裏慣常淩厲的目光被潮水淹沒了,跟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一樣陷入了濃重的悲傷之中。

他用那只插着針頭的手去夠梁三的手,“不過悄悄告訴你,‘梁三’這個名字現在對我很重要了,每一次我想起來,就會想到他是一個戰神一樣的人。”

“戰神?”

“嗯,”孟昶的嘴角輕微地揚起來,露出一個略帶不好意思的微笑,“腳踩祥雲、背後帶着光的那種。”

梁三從這樣一個明晰夢中醒來,手裏仿佛還殘留着孟昶的的溫度。

他看了一眼時間,才剛剛過去了十幾分鐘。他坐在駕駛座上,外面狂風大作之後,終于下起了傾盆大雨。

馬路對面一家亮着霓虹燈的按摩城門口,幾個穿着暴露的女人撐着傘出來迎一個從高級轎車上走下來的客人,幾個人歡聲笑語地走了進去。

梁三下了車,也往那邊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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