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進香的尾巴
謝長庭被推得連退了兩步,在香案邊扶了一下,才勉強站穩。她襟口有一點淩亂,腕上紅珊瑚的手钏一直滑到了手肘。此情此景本是無比狼狽,而她像是絲毫未覺一般,慢慢将手钏扶回來,放下了袖子。
見他胸腔猶自起伏,陰沉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符将軍這可就是過河拆橋了。”
符止簡直對她無話可說,“你還知不知道羞恥?!”
謝長庭沒有回答,只笑了一下。晚風吹進觀音閣內,略帶輕寒,香案上火光袅袅,不時綻開一朵燈花。她輕輕剪了一截燭芯,光華如翼,一閃即逝。
所有的顏面、德行、聲名……在她決定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放下。倘若她真的在乎那些,又怎麽會走到今天。
符止也漸漸平靜下來,出神盯着攢動的火苗,慢慢将那個旖旎的擁抱從腦海中抹去。她微涼的手、細膩的肌膚、淡薄的蘇合香……想起方才那一瞬間的憤怒,也究竟不知是因為什麽。因為她,還是因為自己。
自己當時竟為什麽沒能推開她呢?
兩人心思各異,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隔了許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謝夫人,你是不是解釋一下,方才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謝長庭這才應了一聲,将林梓書的事情簡短說了。符止聽過後倒是一怔,神色有些奇異。戍邊三年,倥偬生涯,沒有半分時間能擠出來給兒女情長。三年前倒是也有人來說過幾門親,但都是沒有下文。那些風花雪月念頭,這三年間甚至連夢中都不曾有過,遙遠到幾乎被遺忘。
那些不是不好……年輕的女孩子、鮮活的生命、甜蜜的愛情。自然都是美好的,可他覺得陌生。似如隔世,終究不是屬于他的。
他不由得長籲了一口氣。哭笑不得地發現這一瞬間……自己竟有點兒感激謝長庭。
“這不是有病嗎……”他喃喃道。
謝長庭莫名其妙看着他,不知道突然冒出這句是什麽意思。符止也沒有再提,只道送她回去。此時天色已然全黑,山間夜涼,兩人一路并肩而行,也是再無言語。
回了住處,有丫鬟伺候她來洗漱。快要睡下的時候,林夫人來了一趟,連連對她道謝:“真有你的,這麽會兒就把梓娘勸好了,抵我十幾年的口舌!剛剛回來整個人都規矩了,也沒再提那些昏話。”接着,又好奇道,“謝夫人,你都和她說什麽了?怎麽勸的?”
這個問題還真有點不好解釋。謝長庭敷衍了幾句,送走林夫人。
第二天卻醒得極早。僧人們要上早課,沉沉鐘聲回響在寺裏。謝長庭披了衣裳起來,支開窗子向外看,只見天光未亮。那院子裏卻模模糊糊,仿佛立着個人影。
她只疑心自己看錯了,卻見那人影踟踟蹰蹰,幾步挪了過來。謝長庭細看之下不由驚詫,“梓娘?”
山裏的清晨有些冷,凍得林梓書臉色發白。謝長庭忙讓了她進屋來。
“真對不住你,謝夫人。”林梓書眼睛有一點腫,不太好意思,“我昨兒鬧出那麽大個笑話,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得給你道個歉。我不知道你和符将軍相好,之前你勸我,我還對你不高興……唉!現在想想,當時你心裏定是極難做,仍要強顏歡笑來勸我。真是我不懂事,夫人別怪我了吧!”
謝長庭聞言一怔,反倒是沉默了。這次裏佛寺之行從始至終,她就沒安着什麽好心。她竟有什麽資格讓林梓書給她道歉呢?
林梓書見她不說話,怕她多慮,壓低聲音道,“你放心,你和符将軍的事,我誰也沒說。連昨天我娘問我我也沒提呢!”說着又忍不住好奇,用手肘杵杵她,“說起來,你和符将軍是怎麽認識的?你既然和他……之前那幾位,又……”
謝長庭不由有點兒頭疼——昨天晚上回來她就睡了,瞎話還沒來得及編好。被這麽冷不防一問,她咳了一聲,含糊其辭:“還是來京城以前認識他的,老早的事兒了……後來他封疆這二年聯絡就斷了。我孤身一個人,也身不由己的。”
林梓書深信不疑,點點頭表示同情。想到自身,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誰不是身不由己的。這回我也看破啦,有緣無分的事兒太多,至少你和符将軍還是兩情相悅的。我呢?就只能等着被塞上花轎,嫁給那位丞相公子了。”
她心性畢竟還很單純,什麽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我昨晚上也想過了,你和符将軍再般配不過。我跟着瞎湊什麽熱鬧。其實他在那裏一走,我連樣子也沒太看清呢!我就是覺得得有那麽個人,像戲文裏寫着那樣,一見鐘情的。要不然活這一輩子,不是白活了麽?”
謝長庭不禁莞爾,寬慰道:“年輕輕的說這種話做什麽?說不準丞相公子更合你心意呢,到時候再回過頭來看,他符止算什麽?三千弱水裏微不足道的一瓢嘛!”
林梓書被她逗笑了:“謝夫人你怎麽這麽說他呢?”
兩人畢竟年紀相仿,也沒有什麽根源上的矛盾。在房中說笑了一陣,天光漸亮,林夫人遣人來叫啓程。
寺門前林府和相府的馬車并列停着,兩位夫人正在一起說話。林梓書這回學規矩了,走上前恭恭敬敬給丞相夫人行禮,又道:“昨天是我不懂事,惹您生氣了。”
“這孩子,還說這些,倒顯得生分了。”丞相夫人也不計較。笑着攜起林梓書的手,“我一直盼着有個女孩兒,瞧見你,真覺得投緣。好好和你母親回家去吧,我那有幾攢皇後娘娘賞的宮花,瞧着倒是襯你,過兩日,打發人給你送去。”
林夫人忙在一旁推拒:“怎麽好要您的東西?小丫頭片子,那麽貴重的東西壓不住……”
“不值什麽。”丞相夫人笑了笑。又似乎是才想起來另一件事,對林夫人道,“對了,五月節帶着梓娘過府來吧。家裏親戚多,各家的女眷們也常有來往的。姑娘也別天天在家裏憋着,就當是和我作伴兒,圖個熱鬧吧!”
林夫人有些受寵若驚。忙答應下來,滿面喜色。
丞相夫人又轉頭看了看謝長庭。遲疑了一下,才道,“謝夫人也來吧!”她們三個親親熱熱像一家人,冷落謝長庭一個,丞相夫人也覺得不忍。但語氣畢竟生疏了幾分,“姊妹家那幾個姑娘,都是你千重綢莊的常客。你要是能來,她們想必也高興。”
謝長庭只微微一笑,恭敬稱是。
于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來。各人登車回府。
京城的天一下暖和起來,倒叫人有些不習慣。入了五月,家家戶戶裁夏衣、貼新紗。每年到了這時節,千重綢莊顧客盈門,上上下下都是最忙碌的。
打沈家是東家時候,方掌櫃就在千重了。細細數來也有好幾個年頭。如此來他獨當一面,說話辦事,早已有是一副幹練模樣。不過今年有點不一樣,謝長庭打發了個“二掌櫃”,放在店裏,叫跟着方掌櫃學生意。那人來的時候,方掌櫃卻不太看不上眼,只覺得這二掌櫃一臉尖酸,不是福相。
“咱叫花餘進。東家看得起,叫當個二掌櫃的,方老爺您可別忘心裏去!綢莊裏的事兒的事兒,還是您拿主意,我有的跟您學呢!”
寧子在一旁聽了都覺得牙酸:“這名字取的可不怎麽好。花餘進!花錢餘下的都進了你的腰包麽?”
花餘進立刻嘻嘻一笑:“這位小哥說得是。東家也覺着這名字不好,做主給我改了。今後都叫迎福,幾位也這麽叫着吧!”
他話裏話外,一副有謝長庭撐腰的模樣。千重的衆人都有些不解,謝長庭為什麽會用這樣一個人。但是畢竟不會有人去問的。況且之後的幾天,也着實很難找到她的人。
就這麽慢慢地,到了五月節上。
五月節又叫端陽、浴蘭節。在民間是個熱鬧日子,百姓們佩豆娘、挂艾虎、塗雄黃,各地風俗不一而足。長安城臨渭水,龍舟競渡,更是一場盛會。
而女眷們的活動畢竟很有限,尤其是有些身份體面的,去河邊看個龍舟,難免顯得不莊重。謝長庭這日如約過丞相府上。十來個人,在後院玩牌敘話。謝長庭是下午到的,陪着坐在小花廳裏。
她不玩牌,捧着茶盞在旁邊坐着看。
林夫人遞了碟炒瓜子到她面前,自己也抓了把:“幾個年輕的都看龍舟去了,也難為你,在這兒陪我們坐着。”
謝長庭倒也不是個好動的,笑了笑道:“梓娘不是也沒去麽?要我說也是,岸上人擠人的,能看見什麽。”
“她可不能去。”林夫人嘀咕了聲。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剛剛一見着丞相夫人,就說什麽好些日子沒見梓娘了,想得慌……看這意思不讓走呢。估計是要安排小兩口見一面。說實話我這心裏泛毛,剛有個丫鬟說走了嘴,他們家這位小公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兒不着調。再加上梓娘那個性子,待會兒別嗆起來。這麽多人呢,鬧得下不來臺就難看了……”
謝長庭聽了只是展顏微微一笑。盯着手中的和田白玉茶盞,不知道在想什麽。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報:“禀夫人,少爺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