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宵禁(上)
謝長庭從值房走出來的時候,陽光刺目,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她跨出了門檻,不意看見迎面檐廊下,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人。負手立着,默然向她看過來。
她有片刻的緘默,檐廊和值房幾步的距離,想來他是都聽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聽了多少,不過他本就知道許多旁人不知的內情,只要聽一尾巴,也能猜出個大概。吳寺監也擡步出來,瞧見人忙上前招呼:“寧朔将軍怎麽來了?宵禁令的事寺卿交代過,待會兒下官着人去巡撫取一趟就成,還勞動您親自過來……”
謝長庭一見吳寺監把人纏住了,心頭略一松。
果然,符止目光在她面上一掃,便轉了開。轉身随着吳寺監入內,“這次規章不同以往,上頭查得也嚴。謹慎些總沒錯。”
謝長庭走下廷尉寺的臺階。這次的事還算順利,吳寺監是貪生怕死之人,罪證捏在她手裏,不擔心他會變卦。而時隔兩年,她見到這個人的時候,還是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
不過也差不多了。這個人,左右留不了幾天了。
她站在陽光下,深深吸了口氣。半晌,才提步繼續向前走去。
“謝夫人!”忽而迎面跑來個人。謝長庭腳步一頓,江帆已經張臂攔在她面前,“夫人先別走!我們将軍吩咐了,叫我留您一會兒,他有話要和您說。”
謝長庭先是一怔,随即轉念想明白,實在是有一點哭笑不得。符止對付她的本事,可謂一日千裏。先頭自己進去了,卻打發了江帆在這裏堵她。江帆前幾日已經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這時候更是熱情得非比尋常。她想走走不了;江帆笑吟吟的,她也不好表現得太冷淡,只得幹站着聽他東拉西扯。
“……後來我就領了個八品掃夷将軍的銜,跟着我家将軍封疆去啦。本以為有仗可打,可誰想到一封就是三年。不過邊關也有邊關的好,那時候雪封了路,往往關上一連幾個月,一個過路的也沒有。晚上大家在皮圍子裏烤火煮茶,茶水潑出去,您猜怎麽着?落地都成了冰碴子!”
他比雪猊大不了幾歲,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都比較能說,大概是通病。謝長庭不應他,他也能眉飛色舞講下去。符止出來的時候,這場單方面的聊天還沒結束,江帆還在講他的皮圍子夜話。
“夫人久等了。”他走過來,對她笑道,“這孩子太聒噪,難得你不煩他。”
她煩難道有用嗎?“還好。這些戰場上的事情,妾身以前倒沒聽過。”
江帆受到了肯定,心滿意足去前頭套車。符止一邊同她慢慢往外走,一邊道:“是麽?姑娘家沒幾個愛聽這些,我還以為……你會覺着殘酷。”
她淡笑了聲:“符将軍,妾身早不是姑娘家了。”
陽光落在她蒼白的皮膚上,根本無法照透的感覺,她白得像瓷,仿佛這具殼子下面沒有血肉。殘酷麽?或許有一點,可是她并不覺得。她的手上何嘗不是沾染過同樣的血腥。起初會害怕,可是漸漸的,就麻木了。仿佛活着與死了沒有什麽區別。
兩人之間有好一會兒都是沉默,他回頭望着她。
就在方才,值房門外聽到她和吳寺監的交談,他才有種恍然之感。她此前的所作所為,都可以得到解釋,她布了一個局。相當精妙的局。
首先利用林家母女接近丞相夫人,借端陽中毒一事,将官印藏在相府的書房。很難想象,這件事她謀劃了多久,算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個合适的時機——終于讓她等到了,闵谕的死。
她半利誘、半迫協地使吳寺監答應與她合作。分寸拿捏得剛好,吳寺監別無選擇,只能幫她誣陷王丞相。
可唯獨一件事上出現了疏漏,就是所謂的罪證。
“謝夫人,你知道麽,”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只有同品級的官員,官印是一樣的。禦史大夫闵谕,位列三公,銀印青绶。而你藏在相府書房的……我覺着,大概是俊臣的銅印黑绶,對麽?”
官印這東西不是那麽好弄的,民間的匠作,輕易沒有膽子仿制。她手上應當只有當初從符府取走的,符俊臣的官印。可這兩人品級不同,官印,是不一樣的。
畢竟只是一介婦人吧!遇到官場上的事情,再精明也沒辦法面面俱到。他唇角壓了一抹笑,仔細盯着她的神情,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功敗垂成的懊喪。
可她靜靜站着,半低着頭,仿若未聞。面上沒有一丁點的波瀾,看不出情緒。
隔了片刻,她忽而轉了話頭,問道:“符将軍,妾身有一件小事,想麻煩您一下。您能不能……幫我送個人出城?”
這一段時間,京城戒備森嚴。不單是下了宵禁,連出入城門都受了嚴格控制。出城要先從戶曹報名字,等主簿批下來,拿了牌子才行。很麻煩一個事,她說得倒輕巧。他有些猶豫,不願意應承,可她表情實在太誠懇,一副乞求援手的神情。
難得見到她願意低頭。他有些心軟,卻還是板起臉來:“你不知道廣夙真人的案子麽?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麽城?”
她有些驚訝:“查這麽嚴,就是因為廣夙真人妖法害死了許多人麽?”
街頭巷尾的傳言聽多了,再離奇難免也要信上三分。他嗤然一笑,她也有腦子這麽不清楚的時候:“廣夙真人有沒有妖法不知道,左右我也沒見過。宵禁令是陛下吩咐的,一樁是因為廣夙真人招搖撞騙,藥死了不少人,如闵谕之流;還有一樁案子,約莫你沒聽說,不知道是誰舉薦他入過宮,給後宮娘娘們獻了一批駐顏丹。這東西沒藥死人,但是藥掉了德妃娘娘腹中的龍胎,引得龍顏大怒,這才加緊要捉拿他。”
這些自然是她不知道的。不過還有一絲期盼:“真有這麽嚴?連您……也沒辦法可想麽?”
這話他聽着很受用,男人的虛榮心充分得到了滿足。嗯了一聲,緩緩道:“那倒也不是。不過要費些功夫罷了——你要送什麽人?急麽?不急的話,過兩天我當值巡夜的時候,順道能送出去。”
這就是答應了。謝長庭千恩萬謝:“不怎麽急,到時候您知會妾身一聲就行。您真是好人!”
她說罷就自顧辭別離去了。江帆詫異地站在廷尉寺門口,望着陽光下的車轍印,摸了摸鼻子:“主子,您覺不覺得謝夫人其實是在……”
“算計我麽?”
“那倒不是。”江帆搖搖頭,“有點像是……利用您吧。”
這個形容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沉吟了片刻,歸于一笑:“随她吧。”與人方便,送個把人出城,這不過是小事,通融一下沒什麽。可是大事上不能含糊,輕重緩急他還是分得清的——她又要憋壞主意害人,這怎麽能由她胡來。
想到這裏,他漸漸收了笑容。轉頭吩咐江帆,“回去打發幾個人來廷尉寺。什麽時候吳寺監去相府查案,立刻來告訴我。不管他們從相府裏搜出什麽東西,一律先扣下,記住了?”
封疆回來的武将,按常例是準升三級,所以平日衙門裏可以橫着走。他為人沉穩內斂,很少越權辦事,但是這一回破了例。
兩天之後,江帆把口信帶到了千重。
符止巡夜從一更天開始。六月天裏,入了夜依舊燥熱不減,空氣裏沒有一絲風。從城根下看去,星子密布,卻只有被城牆框起來的一方天空。
江帆等在正南門前的夾道裏,提着燈籠,熱得滿頭是汗。
終于看見駛過來的馬車,他迎上前。車簾挑開,露出一張白皙清瘦的面容。謝長庭對他道謝,江帆搖搖頭:“夫人別客氣,都是我家将軍安排的,您要謝就謝他吧!”說着遞給她戶曹的令牌,“到城門那裏,把這牌子交出去,他們看了,就會讓馬車過去。”
謝長庭笑着接了,擡手放下車簾。江帆好奇地探頭打量車裏的情形,卻見那簾子倏地一落,很快便将內外隔絕。
“夫人,成了麽?”車內的人低聲問她。
這人四十來歲,一副矍瘦精明的貌态,正是花餘進。謝長庭睨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囑咐道:“你此去将本名改了,以後就叫迎福,知道麽?”
他應了聲,又忍不住道:“究竟為什麽……您要把分號開在桂陽郡?這山高路遠,來回一趟就要一個來月,什麽都不方便……如今千重的生意做大了,在京城開幾家分號,豈不好麽?再不成,咱們開到江寧去,也算是富貴還鄉……”他不能理解謝長庭的用意。前一段日子她讓他跟着方掌櫃,熟悉千重的一切運作。現在到了時候,就打發他到桂陽郴州去,經營起別號的事情。
城牆上的炬光從簾下漏過來,謝長庭望着那明亮的一線。半晌,卻沒有答,只淡淡道:“到那邊規矩做生意,安守本分便可。不必想着一步登天,只要能在郴州立足,以後日子還長着。”
“是、這是自然!”他忙一疊聲應下。
他是謝長庭離開老家江寧時帶出來的。他是謝家的傭工,在廚房做事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老夫人一只彩釉瓷碗。謝老夫人不是個肯善罷甘休的,叫他賠了個傾家蕩産。差一點,就把獨生女兒送給謝大少爺做妾。謝家上下,沒有一人替他求情。那天最後站出來,把他攔下的,卻是十七歲的謝長庭。
“這姑娘我瞧着合眼緣,想留在身邊做個丫鬟。哥哥已經有好幾位如夫人,這一個,總不會跟我搶吧?”
她不顧謝家人難看的臉色,帶走了他們父女。所以當她離開江寧時,他毅然跟随。他為人雖有種種不足之處,卻勝在忠心。謝長庭做事總有她的道理,只不過埋得深,常常要走很久,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那麽就別問吧!就像當初讓他入符府做二管一樣,聽話總不會錯。
馬車在城門前停了下來,外面傳來兵士的盤問聲,在僻靜的夜裏,顯得有些突兀。謝長庭看了花餘進一眼,點了點頭,款步迤逦走下車去。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送迎福出城這個情節:大家可能不知道謝長庭在幹啥。其實科普一下大家就明白了,地理上,湘=桂陽+零陵+武陵+長沙。所以桂陽郴州是湘王封地的行政中心,你們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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