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以牙還牙(二)
月照跟在拂衣公主進了幹清宮大殿,還未踏進大殿內室便聽到蓉嫔那嬌柔的哭訴,似乎未見到她的臉便已然看到是一番聲淚俱下的模樣,“臣妾不過教訓秀容宮裏那惹事的宮女罷了,不想拂袖宮裏頭一個宮女以下犯上頂撞了臣妾,請皇上為臣妾做主呢。”
月照眼裏湧上一絲不屑的意味,心裏一陣嘲諷:果然是一番添油加醋,幸好我事先同拂衣公主坦白交代了,若不然白白擔着這一番編派。可是月照明白,蓉嫔忌憚九公主的勢力自然不能拿她怎樣,這才來皇帝這裏讨個說法。可是,蓉嫔難道不曉得,這等小事就告到皇帝這裏,只怕日後皇帝會越發對她沒了耐性吧。為了争眼前這口閑氣,這蓉嫔看來也真是氣暈了頭。
拂衣公主看都未看一眼蓉嫔,臉上帶着輕快的笑對皇帝福了一禮,說:“拂衣給父皇請安,恭祝父皇越來越英武霸氣,征服天下萬千賢臣良将,迷倒天下萬千美女佳人。”皇帝冷然的臉漸漸柔和了幾分,嘴角浮現出一絲淡然的笑,不輕不重地說道:“別的本事不學,這一張小嘴倒是學會了拍須溜馬了。”
拂衣公主俏皮一笑接口說道:“父皇,拂衣說的本來就是這麽回事啊,父皇是萬代明君,普天之下人人都敬仰父皇呢。”
拂衣公主的話音剛落,一旁的蓉嫔向拂衣公主福了一禮,別扭地說道:“給公主請安。”拂衣似乎這才看到蓉嫔在這裏一般,她把目光移到蓉嫔身上,見她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心裏一陣冷笑,面上卻裝出一番驚訝的表情,問:“看蓉嫔的氣色,似乎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般,你說來聽聽,本公主同父皇一道為你評理。”
蓉嫔的嘴角一抽,擡眸看了一眼拂衣公主後又低垂下眼簾,語氣裏含着一絲愠怒,音量也提高了幾分,說:“公主心知肚明又何必明知故問?”拂衣公主把目光移到皇帝身上,見皇帝不動神色地看着她,拂衣公主露出委屈的神色來,疑惑地問道:“父皇,今兒早上兒臣在馬場裏騎馬,才剛回拂袖宮便聽到父皇宣兒臣來幹清宮,這當兒也是才見到蓉嫔,兒臣實在不知道蓉嫔的意思。”
蓉嫔見皇帝的眉頭微微一皺,她一急,竟顧不得體面,指着站在拂衣公主身後的月照解釋道:“臣妾說的是那宮女。”月照低垂着眼簾,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對于蓉嫔的指責好似并未聽聞,依然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
拂衣公主轉身看着月照,佯裝出嚴肅的樣子冷聲質問道:“月照,本公主素日瞧你有幾分聰明,怎麽不知蓉嫔向來得罪不得的嗎?”這話說得含蓄,可是誰都明白拂衣公主的意思——蓉嫔向來仗着皇帝的寵愛使得宮裏的人不敢去招惹她。蓉嫔憤怒地瞪了一眼拂衣公主和月照,臉色吓得一片土青。
月照向皇帝行了磕跪禮,态度謙恭語氣卻是不卑不亢,說:“回皇上公主的話,今早奴婢在馬場伺候公主騎馬,恰好馬場離蓉嫔的秀容宮不過幾步路,奴婢的故友澤蘭正好在秀容宮當差,奴婢得了公主的允諾去秀容宮探望澤蘭,不想看到澤蘭正要被活活打死。奴婢問了行仗的人澤蘭是犯了什麽罪要被活活打死?行仗的人說是蓉嫔丢了一只和田玉镯疑是被澤蘭偷了去。”
話說到這裏,所有人都明白蓉嫔那是要屈打成招了。蓉嫔吓得跪在地上,臉上極是委屈的神色,聲音裏帶着一絲哭腔說:“那只玉镯是皇上賞賜給臣妾的,臣妾視的比臣妾的命還重,一時迷了心竅,請皇上責罰。可是這宮女卻仗着在九公主拂袖宮裏當差,竟公然頂撞臣妾又拒不悔改,請皇上明察。”
皇帝依然是那不動聲色的表情,他慵懶地靠在龍椅的靠背上,似乎看一場好戲一般竟然耐着性子坐等結局一般。
拂衣公主又重新帶上笑,她向皇帝說道:“父皇,依蓉嫔話裏頭的意思,月照如此便是兒臣使指的。既如此,兒臣也無話可說,是兒臣教導無方,兒臣替月照擔下責罰就是了。”
皇帝将目光落在了月照身上又移到了拂衣身上,看着拂衣公主的眼裏含着一絲寵溺。皇帝懶懶地看着蓉嫔,只聽他開口不輕不重地說道:“好了,不就是一只玉镯,朕再賞你一只就是了。”
蓉嫔臉上的委屈盡露出來,她擡眸看了一眼皇帝,輕聲地說道:“皇上。。。。。。”皇帝不耐煩地截住蓉嫔的話,接口說道:“朕有點乏了。”拂衣公主急忙謙恭地說道:“兒臣擾了父皇安歇,請父皇責罰。”
皇帝嘴角一揚,看着拂衣公主淡淡地問道:“你那馬術可有長進了?”拂衣公主臉上帶着輕快的笑,蹭上前親厚地攬住皇帝的胳膊答道:“父皇可別忘了是您教的拂衣騎馬,拂衣怎麽敢給父皇丢臉。”皇帝爽朗一笑,說:“朕瞧你那點技量還是莫和人說是朕教的,這臉朕可丢不起。”
月照見眼前皇帝和拂衣公主如普通人家父女那般說笑,她心裏那口懸着的氣總算松了下來,一直緊繃的身體也不由然地松弛下來。她擡眸的瞬間便看到蓉嫔向她投來怨恨的目光,月照身子微微一顫,只覺得蓉嫔那怨毒的目光如一把釘子直直地釘在了她的眉心。
第13 章 白雪城寂
青雲城位于清洲東邊最高地勢處,城上常年白雪皚皚,因此又叫白雪城。白雪城僅有一座宏偉的殿宇,殿宇中落有一座高十丈的白塔,叫青雲塔。青雲塔裏只住着年輕的城主,傅成岚。
白雪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落了下來,一彎新月如柳眉,微光終究是撐不散濃郁的暗黑。年輕的城主坐在窗前,寒風吹拂起他的衣角,而他正臨風擦拭着手中鋒利的寶劍,眉目間磊落分明。劍光發散出鋒芒,年輕的城主嫌惡地皺了皺眉,松開手中沾着血跡的雪白帕子,只見那方帕子被夜風刮去,旋了一個圈便漸沒在暗黑中。
門被輕輕推開,一位紫衫女子隔着屏風輕聲說道:“公子,浴水備好了。”傅成岚将劍插入劍鞘,俊逸的臉上沒有半絲笑意,瞧了瞧衣角處沾上的一滴血跡,漫不經心地說:“扔了這身衣服。”
紫衣将一身幹淨的衣衫披挂在浴室的屏風上,取下沾了血跡的衣衫阖門而出。她明白,公子今晚又殺了人。她不明白,公子分明那麽厭惡血腥,卻為何要殺人。紫衣伺候了公子五年,她對公子的飲食起居了如指掌,他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甚少食肉,幾乎也不飲酒,衣衫錦袍皆是月白色。素日,除了例行會談,公子一向都不下塔的。
傅成岚換上幹淨的衣袍,紫衣已然煮了茶端上來,又取了披風替他披上方才退了下去。傅成岚把玩着手中精致的青瓷杯,思緒悠悠。
她的櫻唇軟糯香甜,好似抹上了一層密,身上還有淡淡的清香。她對他似乎并有多大的防備吧,一場刀光劍影下來,她竟然還能睡得着。她入睡的時候有時會往他身邊挪移,時不時竟還抓起他的衣角擦拭唇邊的口水。
傅成岚嘴角浮現出一絲柔和玩味的笑意來,看着手中捏着的精致茶盞輕聲自語一句:“她會不會就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女孩?”傅成岚眼神漸次朦胧起來。
歧園中,那個一身嫣紅的女孩子對他做了半天鬼臉依然無法博得他一笑,她的肩膀不由然耷拉下來,擡頭仰視着他,語氣裏含着一絲稚嫩的童音:“你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嗎?”他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個字:“會。可有什麽好說又有什麽好笑?”女孩子誇張地做出驚訝的表情,捂着嘴巴說:“你你你你會說話?”他覺得好笑,嘴角一挑便要離去。不想女孩子突然瞪大眼睛,如泥鳅鑽進他的懷中,踮着腳尖直逼視他的臉,驚訝地說:“你你你你還會笑?”
他被女孩子這麽一鑽一貼愣住了,還沒恢複常色,只聽女孩子喃喃自語:“三叔告訴我傾國傾城是美到人都忘記呼吸了,果然三叔沒騙我。”他眉頭微微一皺,退離一步,冷聲說道:“傾國傾城說的是女人。”女孩子似乎聽不到他的話,只呆呆地看着他,嘟嘴說:“連皺眉都這麽好看。哼,我長大了也會很好看,不,會更好看,不會輸給你的。”
女孩子氣鼓鼓地跑開,他正要邁步離去的時候,那女孩子又折回來,高聲喊道:“冰塊臉,我明天還來這裏玩,你會過來嗎?”他嘴角微微上揚,又邁開步伐離去。只聽身後女孩子軟糯地自語道:“啊?我怎麽把心裏話給說出來了,阿娘說罵人總歸是不好的。唉,難怪他不和我玩。”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入耳膜,傅成岚起身,紫衣推門立在屏風前禀告:“公子,璟爺來了。”傅成岚眉目間即刻浮現出冷銳的神色,他的手一顫,茶盞中的茶水一陣現出一陣輕微的漣漪,卻是一滴未撒下來。他不疾不徐地對紫衣說:“知道了,下去吧。”
片刻後,璟爺緩緩登上塔樓,傅成岚謙遜揖禮,叫了一聲義父。璟爺端坐在鋪着軟墊的藤椅上,看着他溫和地問道:“近來可還常常犯病?”傅成岚搖頭靜默而立。
傅成岚的心如海潮拍在礁石上,極力克制方才壓抑下心間的那股洶湧。他這一身本事多半承義父之學。他本性少言寡語,義父亦是不多話之人,見了面往往是沉默。璟爺再次打破沉默,他溫和一笑說:“坐下吧,不要這般拘謹,若是紫衣知曉,心裏不知怎麽罵我不近人情。”傅成岚嘴角一挑,如今義父待他越親厚他心裏越是反感,只聽他随口一問:“義父今夜前來是何事?”
璟爺抿了一口茶水,眉間眼角淡然得看不出一絲表情,他沉聲緩緩問道:“唐都的敢死軍操練得如何了?”傅成岚無意識地握緊拳頭,而後沉聲說道:“只待上陣了。”
他知道義父就要從闵州回都城了,他等了二十年,也精心謀劃了二十年。他不得不承認,義父這局布得真是嚴絲合縫,成敗不過指日可待的事。如果不是他終究撞破,只怕他此生都是義父一顆無知的棋子罷了。
璟爺望着傅成岚的眉目,其實也是像他自己,眉頭處總是落着一絲不冷不熱的輕慢。璟爺目光飄渺,望着白雪城紛飛的白雪,可浮現的卻是那年的雨夜。
青婉分娩時因失血過多而死,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查出是皇後那邊的人下的毒手。他終究不得不承認,權勢可真是個好東西,譬如若是個有權勢的王爺,查明真相絕然不必花三年。又譬如,青婉逝世後,她的兒子三殿下便不得寵,又無外戚扶持,若想出頭,實在是難上加難。而他,至今還是囚在闵州守陵,三年方可回都一次,帝都城裏的人都私底下叫他守陵王爺,大抵全然忘記了,當年他可是率千軍萬馬馳騁沙場的常勝将軍王。
白塔外白雪紛飛,白塔內又是一陣沉默,只是如今的沉默總歸是令人窒息般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