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遷墳

北方的深秋和冬季之間向來沒有什麽明顯的界線,入秋天氣轉涼,日出的時刻越來越晚,淩晨五點過半,天邊依然不見什麽光亮。

外頭晨霜秋露影響不到屋內分毫,客卧的門被人輕輕推開,輕微的吱呀聲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不會吵醒床上熟睡的人,尹晟走到床邊蹲下身來,動作小心目光溫柔,全然不見平日裏的絲毫淩厲。

蘇葳蜷在床褥裏睡得很熟,他從沒有到過北方,所以他很怕冷,盡管屋子裏已經用上了地暖和中央空調,他也還是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了一個腦袋出來。

蘇葳不再年輕了,而立之年是個坎,他沒有順遂平安的邁過去,過于艱辛的生活在他眉眼間留下了印記,他保養的不好,眼角也早已生出了細小的紋理。

但在尹晟眼裏,蘇葳還是當年那個靈動清秀的蘇葳,眉眼精致,靈氣十足,帶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和山野裏孕育出來的純善與澄明,像是落入凡塵的山鬼精怪,美好得不染纖塵。

尹晟很喜歡蘇葳,不是年輕氣盛的一時腦熱,也不是流連花叢的風流與好奇,他對蘇葳的喜歡是日積月累、深思熟慮過的,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麽,也很清楚要做成這件事情到底有多難。

屋裏沒有光亮,尹晟沒有立刻按照先前約好的那樣将蘇葳叫醒,而是先撐着床邊起身去吻了吻蘇葳的發梢。

柔軟纖細的發絲貼上他的唇面,冰涼順滑的觸感消退了他早起的燥意,可他遠遠不能滿足于此,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血氣方剛,他做賊似的靠在枕邊嗅着蘇葳特有的氣息想入非非了一會才伸手去擰亮床頭的臺燈。

“穗穗,五點多了,該出發了,我們路上可以在車裏睡。”

昏黃的燈光很暗,尹晟調得是光線最弱的一格,他試探性的去掀開棉被的一角,蜷在床裏的蘇葳迷迷糊糊的掙紮了兩下,像個沒睡飽的奶貓一樣發出了一點哼哼唧唧的動靜。

尹晟總是很享受這個時刻,蘇葳貪眠,覺不夠睡的時候總會愣頭楞腦的犯迷糊,他稍稍欠身去扶蘇葳起床,手掌貼着男人瘦削的手臂上移,既暧昧不清又淺嘗辄止的停在了腋下的位置。

“起來吃點東西,我們就得走了。”

蘇葳的體溫比正常人低一些,即使嚴嚴實實的裹了一夜被子也沒什麽變化,尹晟手上用力将他從被子裏撈出來,帶着槍繭的手指穿過腋下撫上了脊背,隔着薄薄的一層睡衣拍了拍蘇葳單薄的肩胛。

溫暖的體溫和屬于年輕人的氣息要比燈光更能讓人清醒,蘇葳困兮兮的眯起了眼睛,歲月留下的細紋沿着他的眼角蔓延開來,不算深的褶皺并不醜陋,反而能給他平添些許不一樣的風情。

“.…..嗯……小,小晟,小晟,我…我自己來。”

昏沉困倦的睡意還停留在腦子裏,蘇葳靠在尹晟懷裏怔了幾秒鐘才徹底從夢境中驚醒,他有些窘迫的撤開了身子,而後又趕忙拒絕了尹晟幫他穿衣動作。

“好,那你自己收拾,我去樓下等你,吃過飯我們就走,記得多加衣服,山上冷。”

尹晟見狀也不勉強,蘇葳一貫是個面子薄的老實人,他動過心思卻不舍得直接下手,所以只能選擇現在這種循序漸進的法子,他說完便起身離開,順便還貼心的調亮了床頭的臺燈。

蘇葳在尹晟走後起床換了身衣服,客卧的衛浴不能用,他要洗漱只能去對門的主卧裏蹭,尹晟知道他習慣赤腳走路,所以把宅子裏的地熱鋪得極好,即使是浴室的瓷磚地也不會有什麽涼意。

浴室裏一切都是提前準備好的,擦臉的毛巾用熱水泡過,牙刷上的牙膏軟趴趴的貼着軟毛團成一團黃豆粒的大小,蘇葳看見這些東西就有會耳根發紅,他掬了捧水潑到臉上,又拿起熱毛巾用力搓了搓臉。

尹晟還小的時候,他們曾經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那會他還年輕,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只能笨拙的用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跟尹晟搞好關系,如今反過來被這麽照顧,他總覺得過意不去。

但尹晟似乎就對這種事情情有獨鐘,蘇葳洗漱完下樓的時候,尹晟正在餐桌和廚房之間來回忙乎着,家裏雇得廚子杵在一邊不敢吱聲,只能眼睜睜看着尹晟把三毛錢一塊的豆腐乳生生攪進自己熬了兩個小時的白粥裏。

一頓早飯解決的很快,蘇葳不挑食,尹晟往他手邊塞什麽他就吃什麽,他跟尹晟在這邊待了兩個月,已經基本适應了北方的飲食。

五點四十五是他們原定的出發時間,但蘇葳在穿鞋的時候被尹晟攔了回來,尹晟叼着還沒吃完的油條扒了他的外衣,重新給他套了一身加長的羽絨服,把他從頭到腳統統裹了起來。

“都跟你說了山上涼,讓你多穿一點,你當外頭跟家裏一樣啊?”

尹晟皺着眉頭彎下腰來替蘇葳拉上羽絨服的拉鏈,他活脫就是操心的老媽子, 拉鏈拉到一半他發現自己手上有油,于是便在自己褲子上蹭了兩下才繼續動作。

蘇葳自小長在西南,到這邊兩個月也沒怎麽出過門,至今都對北方的寒冷一無所知,尹晟絮絮叨叨把拉鏈拉到他鼻子的位置才肯作罷,蘇葳本就瘦小,套上這件衣服之後,尹晟拉着他出門,他都搖搖晃晃的邁不開步子。

他們這次出門是要上山給秦峥遷墳立碑,秦峥是尹晟的父親,四年前橫遭暗算死在異鄉,尹晟放棄學業回國替父親報仇,道上的事情錯綜複雜險象環生,尹晟前不久才将一切料理妥當。

風水是找人仔細看過的,墳址選在山頭正中,地處高處,風景開闊,尹晟選了最好的地方,用了最好的材料,骨灰盒是金絲楠木,上面有掐金絲做成紋飾,石碑的料子是特意從外頭運過來的,就連刻碑的師傅也是他專程去找的,他将一切盡可能的做到最好,力求給他父親一個安穩講究的長眠之地。

秦峥是秦家的長子,年少叛逆且不安分,十幾歲的時候就撇下家業出去自己闖,娶妻生子之後也沒有認祖歸宗,尹晟是随母親姓的,好好一個長孫硬是變成了外姓人,當家的老爺子險些被氣出個好歹。

後來秦峥早年喪妻,為人處世越發渾渾噩噩,秦家的小輩們自然不想讓他回去分一杯羹,可掌權的老爺子總是偏袒他幾分,沒有過分為難他。

再後來秦家的人容不下他,外邊看他不順眼的也大有人在,秦峥死于一場精心策劃的暗算,他出事的時候事發突然,老爺子鞭長莫及幫不上忙,随後便一病不起,直到尹晟回國替他報仇清算,老爺子才拖着最後一口氣将自己的身家全都托付給了這個幾乎沒怎麽見過的孫子。

如今已經沒有曾經實力拔群的秦家了,尹晟将秦家的家業吞得幹幹淨淨,他沒有走父親的老路,該收拾的人收拾完,他就老老實實的做起了正經營生。

秦峥那一輩的人幾乎都被尹晟處理了,叔伯這一輩只留了一家,秦家老四打小體弱,家裏的生意沒有攙和過,從小到大一直都在養病,最多畫些山水養養花草,他沒攙和過戕害秦峥的事情,而且還在尹晟回國那會幫忙搭了個把手,所以尹晟對他還算敬重。

秦峥生前也有不少故交,不過絕大多數都他出事之後鳥獸散去, 而今還能過來在他墳前上一炷香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墳前大概只有十幾個人,生意場上倒是也有人想借起這個白事來跟尹晟套個近乎,但都被人攔在了山下。

蘇葳在上山之後就沒再擡過頭,他拒絕了尹晟帶他去清灰敬香的提議,自始至終都沉默安靜的站在角落裏。

山上确實很冷,蘇葳低頭攥住了自己的袖口,他把臉埋在羽絨服的毛領子裏,任由山風将他細軟的發絲吹得亂七八糟。

時間并不是一個很有用的療傷藥,他至今都清晰的記得秦峥躺在停屍間裏的模樣,尹晟是個很有出息的孩子,手段淩厲,做事狠辣,秦峥的仇報得很漂亮,可他高興不起來,因為就算陰暗惡心的小人償命了,已經死去的人也是永遠都回不來的。

一同前來祭拜的人從他身邊一一走過,他明明很想去敬一炷香鞠一個躬,但他就是邁不開步子,他不是什麽見得了光的人,他只是秦峥當年養得一個玩意,他認為他的存在對尹晟而言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蘇葳在羽絨服裏面只穿一身常穿的布衣布褲,純黑色的紮染料子很單薄,山風順着羽絨服的縫隙鑽進去就能涼得他渾身打顫,可他依舊無知無覺的站着,等到前來祭拜的所有人都走了,等到尹晟過來難得強硬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才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擡起了頭。

“他們都走了,你要不要點支香?”

蘇葳的眼圈很紅,尹晟暗自咬了咬牙才勉強穩住自己的情緒,他松了手上的力氣開口詢問,足夠溫和的語氣讓蘇葳稍稍好受了一點。

尹晟敢拿腦袋保證,今天在場的這些人,秦峥真正想見的只有他和蘇葳兩個, 他俯身幫蘇葳點了香,然後又兜裏摸出兩根煙來一一點上。

蘇葳是秦峥當年的情人之一,他很清楚這件事情,但他并不在意,蘇葳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山裏人,心思單純執拗,渾身上下都冒着一種可愛又可憐的傻氣。

秦峥對蘇葳沒上過心,只是覺得稀罕好玩才多留了幾個月,蘇葳很早就被秦峥撇了,他知道父親對情人一貫大方,但他相信秦峥肯定無論如何都猜不到,蘇葳傻呵呵的守着錢和房子盼了将近十年,最後還把這些東西全都花在了他們父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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