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兔子是一種膽小的生物
蘇葳中午和聞栎去了一家巷子裏的居酒屋,門店不大,但是五髒俱全。
他們趕上年後第一次開張營業,店裏的食材不全,原本應該放在大阪燒裏的蟹腿缺貨,老板就給他們加了雙份的蛋和肉。
小山似的大阪燒份量很足,好在聞栎點了兩杯可爾必思,酸酸甜甜的飲品既能解膩也能促進消化,蘇葳邊喝邊吃,最後好不容易解決了大阪燒的三分之一。
午飯是蘇葳結的賬,飯錢剛好和聞栎給尹晟買的那頓外賣價格差不多,也算是了了他一個小心思。
蘇葳飯後有點困,從居酒屋一出來他就迷迷瞪瞪的,聞栎本來還想帶着他在商場裏逛一逛,但他實在沒什麽精神。
尹晟留了輛車給他們用,聞栎看他沒精打采的也就放棄了原本的安排,改為直接開車送他回家。
蘇葳在路上睡了一路,回家之後又鑽進被子裏睡了一下午,他這幾天确實是學東西學得有點累,腦子裏一直昏昏沉沉的。
蘇葳一覺睡到晚上,聞栎煮好晚飯上樓隔着門叫他,他趴在被子裏忍着頭疼緩了十幾分鐘才慢吞吞的清醒過來。
下床時的暈眩感讓他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這是發燒了,晚上是聞栎煮的雞湯面,熱騰騰的湯面剛好是暖身滋養的東西,他吃完之後出了點汗,但是也沒有立刻退燒。
蘇葳發燒的跡象沒有常人那麽明顯,論起臉紅的程度,恐怕還沒有害羞的時候紅得厲害。
聞栎只當他是累着了,剛好尹晟今晚要去見兩個分量不輕的人物,一時半會不會散局,他們也就不用等尹晟的電話。
蘇葳吃過晚飯就上樓回屋,他找了兩片退燒藥,床頭櫃裏有尹晟放得小藥箱,他剛到這邊的時候身體不太好,藥箱裏備了各種應急的藥。
退燒藥助眠,但是大概是因為下午睡得有點多,蘇葳吃下藥之後的一整晚都沒有睡好。
咖啡館裏那個女人打電話的時間不長,前後只有不到兩分鐘的功夫,基本上是她對着聽筒說完自己的觀點,電話那頭的尹晟就把電話挂斷了。
蘇葳猜測尹晟大概是回絕了,因為女人挂斷電話之後氣急敗壞的罵了兩聲髒話,情緒憤怒到根本沒發現他正做賊似的往樓下溜。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理應是一個好事,他雖然不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但他現在至少知道了尹晟不會因為生意上的麻煩抛棄他,即使是那個女人已經開到了一個非常自由甚至于優渥的條件。
但是蘇葳高興不起來,他裹着被子在床上蜷縮了一夜,視野中的黑暗将他裹挾到一個不可脫身的漩渦裏,死死的纏住了他的手腳。
他攥着手裏的被角将臉埋進枕中,微弱的月光無法穿過床簾照進他身處的地方,蘇葳把自己憋到呼吸困難,他蒙住腦袋之後才轉過臉來緩了一口氣,順便把臉上狼藉的水漬一并蹭到了被子上。
他并不介意尹晟到底在外面忙什麽,也不介意尹晟沒有告訴他這樁和鄭家有關系的婚事,又或者說,即便尹晟告訴他了,他也弄不清這裏面到底有多少厲害關系。
蘇葳真正介懷的只有他自己,他其實很認同女人說得那幾句話,他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長處,尹晟之所以眼裏有他的确是圖新鮮。
城裏長大的孩子對未曾涉獵過山野抱有莫大的好奇心,這就跟吃膩了山珍海味想要嘗兩口簡樸清苦的野菜一樣,
他只是和周圍的人不太一樣而已,他不了解繁華熙攘的城市,這份落後和閉塞原本并不是什麽優點,但對于習慣了現代生活的人看來,可能确實會從他身上體會到一種新奇新鮮的感覺。
他當年是靠這一點吸引到秦峥的,如今也是因為這一點與衆不同的地方才讓尹晟這麽粘着他,可這種新鮮感總會過去的。
這種事情他經歷過一次了,秦峥玩膩了之後,他遲鈍到用了好幾年才反應過來,最後并沒有什麽撕心裂肺的傷心絕望,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麻木。
蘇葳在床上躺到四點多,關節的酸痛徹底打消了他入睡的可能,外面還是黑壓壓的沒有光亮,他倚着床頭坐起來擰開了臺燈,昏黃的燈光晃得他眼前一片斑駁。
蘇葳靠在床邊緩了一會就下床去了浴室,客卧的浴室雖然不能用,但是裏面的陳設和燈都是好的,他打開頂燈對着鏡子發了一會呆,而後才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他已經三十三了,時間對他不算苛刻,但也絕不寬容。
他眼角有淺淺的細紋,手指上有醜陋的糙繭和傷痕,他依舊在把尹晟的運動服當成睡衣來穿,不合身的衣服看起來很滑稽,歪斜的領口遮不住他胸前嶙峋的骨骼。
他看不出來這樣的自己還有多少能讓尹晟覺得新鮮的資本,他身上唯一那點與衆不同的地方已經快被遮掩幹淨了,他再這樣下去,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土氣又無趣的老男人。
他願意相信尹晟的真心,但他不相信自己,所以他必須做點什麽,他想保留住尹晟喜歡的那點新奇勁,同樣的事情,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人總是貪心的,一旦得到了一點溫暖,就算是再怎麽不切實際,也不願意輕易放手。
蘇葳用了一早上的時間找東西,尹晟從他老家寄來的那幾個箱子裏,應該有他很早以前穿過的衣服。
藏青色的紮染料子少說也有十幾年,手肘的地方有一點磨損,布料的顏色也褪了不少,但是總體而言還算是說得過去的,水洗的次數太多反倒使得整件衣服的顏色沒有那麽深,至少要比他這幾年常穿的顏色活潑多了。
蘇葳有針線包,他坐在床頭借着臺燈的光亮把這身衣服重新補了補,手肘上磨損的地方用另一件舊衣服上剪下來的布料補個內襯,有些松動的盤扣重新打結收緊,皺巴巴的領子也找重物重新壓平。
蘇葳穿衣服仔細,手上的活又細致,想直接收拾成新衣服是不太可能的,但穿出去不丢人倒是沒什麽問題。
蘇葳待在屋裏專心致志的搗鼓了一早上,有了念想之後他的精神狀态也好了一點,熬了一晚上也沒退的燒倒是借此機會退了個七七八八。
剩下的幾天裏,他沒有再跟聞栎學新東西,而是讓聞栎幫他在院子裏壘了一個小竈臺出來,沒有被修複的小雪人仍然曝屍院內,他拿掃帚把積雪統統掃去了院角,暫時沒有心思考慮這件事情。
蘇葳用了兩天時間,努力變回了年輕時的樣子。
尹晟回家那天,他穿着舊日的紮染,披着羽絨服站在院門口等着,下了車的尹晟像個脫缰的柴犬一樣悶頭撞進他懷裏,險些撞得他一個踉跄。
“穗穗——!我回來了,想我沒……”
尹晟的問句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頸間的喉結還很不老實的滑動了一下。
蘇葳身上的這件衣服和以前的舊衣服不一樣,褪了色的藏青更接近于飽和度偏低的寶石藍,看起來絕沒有一前那種沉悶和死寂。
“你怎麽,怎麽…不是,穗穗,你怎麽穿,穿,不是,你怎麽想起來穿這個了?”
美色能誤國,也能讓腦子死機。
尹晟罕見的磕巴了好幾句,他懵圈又驚喜的盯着蘇葳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一時間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尹晟完全忘了不久之前他還因為蘇葳沒穿他買的新衣服而生了氣,他就這樣傻呵呵的在自己家門口站了半天,滿腦子都是他和蘇葳最初相遇的時候。
“先進屋吃飯,小晟,不然該涼了……”
蘇葳有點不自在的垂下了視線,但尹晟擡手撫了他的臉,槍繭的觸感在他臉頰被凍麻的情況下不是很清晰,最多只有一點小小的酥癢。
“穗穗…這個好看,這顏色,你穿着特別好看。”
尹晟聲音莫名喑啞了一些,他們初見的那一年,蘇葳也是這樣一身衣服,只不過那時的蘇葳還是清秀淳樸的少年人,他仰着腦袋和他那個抱着蘇葳的親爹擦肩而過,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蘇葳赤裸的足踝和那一串叮當作響的鈴铛。
漫長的時光打了轉又回到了原地,舊事卻不會再重演,尹晟嘆息似的呼出了一口濁氣,他已經變成一個能把蘇葳保護周全的大人了,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把蘇葳從他身邊奪走。
他上前一步将蘇葳抱進了懷裏,驚豔和悸動在他心尖化成膩人的甘甜,浸得他整顆心都開滿了春日裏才會有的小花。
蘇葳沒再出聲破壞眼前這種暧昧的氣氛,他老老實實的被尹晟抱着,尹晟的體溫比羽絨服還暖和,他緩慢又小心的前傾身子輕輕依偎了一下,尹晟便順勢把他摟得更緊。
他們就這樣在廊下安安靜靜的擁抱在一起,直到聞栎看不過去探出頭了咳嗽了兩聲,尹晟才如夢初醒的拽着蘇葳進屋吃飯。
院裏的小爐子是燒柴火的,木材生得火和家裏的燃氣竈不太一樣,火焰的溫度和旺盛程度都大有講究。
聞栎不會用這種火,他只能幫蘇葳用磚塊和水泥把小竈臺壘起來,四四方方的小竈臺有三十厘米高,只能架一個燒洋芋飯的小銅鍋。
黃澄澄的銅鍋也是蘇葳特意去買的,尹晟打開鍋蓋嗅了滿腔飯香,土豆和臘肉錯落有致的點綴在米飯上,而且居然還沒有讓他深惡痛絕的胡蘿蔔。
除此之外,蘇葳還給他烤了鲫魚和土豆,碾碎的姜蓉和香菜一起藏在魚肚子裏去腥提鮮,烤土豆的蘸料一份是加了椒鹽的幹料,一份是加了腐乳和韭花的芝麻醬。
尹晟在外面這五天沒有吃到一頓合口的飯菜,他是真的一進屋就餓瘋了,以至于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也完全沒想到蘇葳為什麽會突然心血來潮給他弄這些東西。
滿桌的菜基本上都是尹晟一個人解決幹淨的,蘇葳給他挑魚刺,聞栎給他盛飯,他活像個五天沒吃飯的餓死鬼,蘇葳特意做了滿滿當當的一鍋飯,用的大米應該是半斤還多,結果他連鍋巴都吃得一幹二淨。
尹晟回家之後也沒有輕松到哪去,他依舊得早出晚歸跑關系,蘇葳心疼他工作太忙,每天都變着花樣的給他弄吃的。
尹晟平日裏更喜歡中餐,因為以他的飯量來說,吃西餐很難飽,再加上蘇葳的家常菜确實做得很好,所以一時半會聞栎也沒察覺不出來什麽。
每天晚飯之後蘇葳還是會跟聞栎學怎麽用烤箱做甜點,面包、泡芙、甚至是簡單一點的慕斯蛋糕,只要尹晟喜歡,他就會努力做得像模像樣。
生活還是以前那樣,唯一一點變化也是好的變化,有聞栎幫忙,蘇葳不用再像以前那樣忙得腳不沾地,他可以騰出空來多陪尹晟一會。
生意上的事情依舊焦頭爛額,尹晟斬釘截鐵的拒絕了自己和鄭家之間唯一和解的機會,他幾乎每天都要在書房待到淩晨,蘇葳熬不了那麽久,基本上一過十點就會放下手裏的英語書靠在躺椅上睡着。
尹晟自己其實沒把這次風波當成大事,他接了秦家的生意,就有義務維護一下自己親爺爺打下來的江山,但話又說回來,他現在才是持有者,只要他想甩手不管,他大可以把家産變賣完,然後輕輕松松的帶着蘇葳回山裏種地。
聞栎就更不在乎了,他只是給尹晟幫把手,他自己的私房錢早在大學的時候就扔出去投資了,就算尹晟倒臺他也不會受太大影響,頂多是得多往國外跑一跑,省得被他叔叔派人直接拎回家。
他倆誰都沒把這種情況當成什麽熬不過去的大事,尹晟忙碌之餘還有空跟蘇葳可憐巴巴的賣個慘,以求晚上睡覺的時候能稍微從蘇葳身上賺點便宜。
聞栎就更猴精了,反正尹晟也同意讓他在邊上煽風點火,他就斷斷續續的把事情跟蘇葳提了兩句,他沒把整個事件說得太嚴重,只是随口跟蘇葳念叨了幾句尹晟這段時間忙是惹了點爛桃花。
聞栎真的只是想要旁敲側擊的讓蘇葳意識到尹晟的心意,他跟蘇葳說得也無非是鄭家小姐看上尹晟,結果尹晟不從,于是鄭家就使壞讓尹晟丢了幾筆生意,根本沒往真實情況上講。
可這也足夠了。
他們誰也不知道蘇葳已經誤打誤撞的聽到了一部分事實,兩方說辭捏合在一起就足夠形成一件讓他扛不住的大事。
尹晟年前被人下藥那檔子就此水落石出,蘇葳只要仔細一想就能摸索出全部的前因後果。
尹晟不是自己惹出了什麽麻煩,尹晟是因為舍不下他才被人針對處處針對。
蘇葳的肩太窄了,他恐懼于這種責任,他記得最開始的時候尹晟是怎麽眉飛色舞的跟他講公司的項目公司的理念,他什麽都聽不懂,但他知道這是尹晟的心血和夢想。
蘇葳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說到底,他只是一個沒有眼界的鄉下人,聞栎和尹晟眼裏一點無足輕重的小麻煩足以将他生生壓垮,也足以徹底磨滅掉他之前的那點貪心。
接下來的三天裏,蘇葳基本上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他這三天只要一合眼,就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就會夢見是已經很久沒有在他夢裏出現過的秦峥。
桀骜高大的男人坐在他面前,叼着一根和以前一樣的硬中華,秦峥還是和一起那樣大口大口的抽煙,每一口吞吐都帶着缭繞的霧氣。
但是他夢裏的秦峥沒有以前那麽挺拔神氣了,不再呼風喚雨的男人更像是一個蒼老的父親。
蘇葳在夢裏始終很平靜,他就這樣站在原地和秦峥相互看着,從沒有向前邁過一步。
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因為一個夢而猜測秦峥是不是很快就會來公寓裏看他,也不會再像車禍後那樣一夢到秦峥就淚流滿面。
而他夢中的秦峥似乎也不是為他們舊日的情愛而來,因為這個秦峥只會反複的跟他說——
“你不要再耽誤尹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