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民宿開業,鞭炮轟鳴。

許多帕鎮的街坊鄰居也來湊熱鬧,陳青抓着一把瓜子兒糖果的,逢人便塞些過去,臉上的笑意難掩。

就連深居簡出的蔣齊也出來湊熱鬧了。

蔣齊戴着黑色的毛線帽,穿着厚重的大衣。看上去和周圍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見到蔣齊的第一眼,陳青還有些愣怔,帕鎮熟悉蔣齊的人都知道,蔣老板大病一場後,就不怎麽出門了。尋常的生活用品,都是有人買好了送到家裏去。

“蔣老板。”陳青走到了蔣齊身邊,臉上神色真摯,“進去坐會兒吧,外面風還有些涼,你可別再吹感冒了。”

蔣齊擺了擺手,露在外面的獨眼在人群中逡巡兩圈,“駱成的那個小兄弟呢?”

陳青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蔣齊說的小兄弟是梁弋,“小弋他昨兒就去撞撞運氣了。”陳青壓低了聲音,生怕叫旁邊的人聽到些什麽,“提起這個,蔣老板,我得多謝你。小弋能有你相幫,是他命好。”

陳青搓了搓手,領着蔣齊進了院子,又在院子角落找了一處僻靜的桌子,親自沏上了一壺好茶,“等小弋找到妹妹,我一定讓他請你吃頓飯,好好謝謝你。”

陳青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可蔣齊的視線卻有些呆滞,像是沒有在聽陳青說話一樣。

“蔣老板,你自個兒坐會兒。”陳青将茶杯和裝着瓜果果盤往蔣齊面前推了推,“我先去招呼客人,晚上留在這兒,一起吃個飯。”

“哦……哦。”蔣齊點了點頭,像是剛從自己的思緒裏回過神來一樣,他咂摸咂摸嘴,又揉了揉指頭,“今兒,你這店裏有人來住嗎?”

陳青笑着擺了擺手,“今兒只是院子裏的麻将茶桌開業,客房後天才有客人來住呢。”

蔣齊聞言臉上神色像是松了兩分,他擡起獨眼看向陳青道,“你去忙吧,我自個兒坐會兒。”

“哎。”聽蔣齊這樣說,陳青也不再客氣,應了一聲便又去前面招呼客人了。

她給蔣齊安排的桌子在最僻靜的地方,高大的垂柳枝繁葉茂,把蔣齊遮了個大半,外面的人看上去,只能隐約看清有個人在裏面。至于那人在做什麽,長什麽樣卻是看不清楚的。

蔣齊心裏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只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将陳青剛剛倒給他的茶水一飲而盡。

喝到最後,有茶葉沫子沖進了嘴巴裏,蔣齊咂摸兩下,一股苦味兒順着舌尖彌漫開來,他偏過頭,呸呸兩聲,将口中的茶葉沫吐了出去。

蔣齊擡起手,摸了摸嘴角,那只獨眼裏的迷茫散去,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民宿前臺,駱成正忙着給客人安排桌子,陳青趕來幫他。

兩個人忙了好一陣,人才漸漸少了些,駱成松了一口氣,捏着手中的本子,看向陳青道,“多數是街坊來捧場,不過也有不少游客,剛剛還有個小姑娘誇我們做的點心好吃呢。”

聽到駱成的話,陳青臉上帶上了發自內心的笑,她靠着櫃子站着,眼角的皺紋都随着她的笑舒展開了。

駱成看着陳青,神色也松緩了兩分,臉上帶上了憨厚的笑,只是嘴角剛彎起,他便有些失落道,“小弋走得那麽急,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兒。”

陳青聞言對着駱成招了招手,見駱成滿臉疑惑地湊了過來,陳青才貼近了他耳朵,“蔣齊幫了小弋一把。”

駱成直起身子,臉上難掩驚訝,他是知道蔣齊的,畢竟帕鎮極小,一個生了重病的人以醫學無法解釋的速度好起來這件事兒,早就傳遍了整個帕鎮。

至于蔣齊那間鋪子,所謂的點上紅燈籠,便能去求一張黃符紙去到船上的事兒,駱成也有耳聞。

只是他大大咧咧慣了,加上并不信這些,所以了解得不多。

“你是說……”駱成頓了頓,臉上有一絲不贊同,“小弋竟是信這些的?”

陳青眨了眨眼,臉上有一絲悵然,“你也知道,小弋這些年過得多苦,不管信不信的,總是要試試,萬一能成呢。”

駱成張了張嘴,像是仍想說些什麽的樣子,只是還沒說話,便被外面傳來的車聲吸引了注意力。

他探過頭去看,停在民宿外的,正是梁弋那輛吉普。

陳青同樣聽到了車的動靜,她順着駱成的視線看過去,正巧看見梁弋從車裏跳下來。

“小弋?”陳青臉上染了一絲驚訝,她下意識地看向蔣齊坐着的位置,顯然沒有想到梁弋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畢竟,蔣齊和她說過,那張黃紙和給旁人的,是不一樣的,船上的人多少會給他一點面子,見一見梁弋。

蔣齊還說,上了船後,梁弋應當要過上幾天才能下來,怎麽這才一個晚上的工夫,人就回來了呢。

陳青壓下了滿腹疑問,和駱成一起,朝着梁弋走了過去。

“小弋,你沒事兒吧?”駱成上下打量着梁弋,“我剛剛還在和阿青說呢,她就不該自作主張……”

“我沒事兒。”梁弋擺了擺手,又笑了笑。

陳青卻是有些焦急,她湊到梁弋身邊,一邊嗯嗯啊啊地應付着客人,一邊小聲詢問道,“小弋,你怎麽就回來了?”

梁弋的目光落在陳青身上,片刻後,才開口道,“我在江邊逛了一夜,沒遇到什麽特別的,想着你們今天開業,還是來看看。”

“嗐。”駱成擺了擺手,推了推陳青的肩膀,視線卻是落在梁弋身上,“我就說阿青出的馊主意,回來了就去歇歇,回頭客人不多了,咱們就出去慶祝慶祝。”

梁弋笑着應了下來。

見陳青滿臉糾結地一步三回頭,他開口喊住了陳青,“青姐,也許是我運氣不好,你別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好心。”

陳青聞言臉上松了兩分,只是神色仍舊有些怔然,她擺了擺手,“我就是奇怪。”

“蔣老板私下和我透露過,你這一趟應該能成的,怎麽會沒遇上呢?剛剛我還在和他說呢……”

梁弋聞言,眼底的神色淡了兩分,他跟在陳青身後進了院子,視線循着坐滿了大半的院壩轉了一圈,“蔣老板也來了嗎?”

陳青收聲,她點了點頭道,“是,在垂柳那邊的桌子坐着呢。”見梁弋擡腳想要走過去的模樣,陳青又急忙道,“小弋,你也別怪蔣老板,這事兒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梁弋腳步一頓,他回頭看向陳青,輕笑了一聲,“我知道,雖然沒辦成,但還是要謝謝他。”

“青姐,你們去忙吧,我去招呼蔣老板一聲。”見陳青忙去了,梁弋才轉身朝着垂柳下方的桌子走了過去。

穿過零零散散坐了人的桌子,梁弋隐約看見了蔣齊的身影。

他正蹲在垂柳樹下,黑色的棉大衣堆在一起,從後面看上去,像是一頭笨重的黑熊。

“蔣老板——”梁弋聲音淡淡的,并沒有染上被诓成替死鬼的憤怒。

蔣齊正蹲在垂柳前埋着東西,聽到有些陌生的聲音,手下的動作有些慌亂,也不顧那個被他刨開的坑尚未填平整,騰一下就站了起來。

他轉過身,看向聲音來處,待看來人是梁弋時,他那只獨眼猛地瞪大了。

“你——”蔣齊一口氣憋在喉嚨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張臉憋得通紅,像是要把自己給憋死一樣。

梁弋見狀往前走了兩步,抽出一張椅子,坐了上去。

“蔣老板怎麽了?”梁弋轉了轉眼睛,口氣裏不乏戲谑和裝出來的疑惑,“怎麽看見我,像是看見鬼一樣?”

“您忘了?昨兒我們見過的。”梁弋坐直了,雙腿微微叉開,手臂撐在腿面上,“還聊了好一會兒呢。”

蔣齊穿在最裏面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他那顆獨眼死死盯着梁弋,像是想要看清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梁弋看着蔣齊的反應,心中嗤笑一聲,卻是沒有表現出來。

他收回臉上的笑,“我昨晚上在江邊什麽都沒遇到,辜負蔣老板的好意了。”

梁弋按照姜南離的吩咐道。

姜南離吩咐他時,梁弋還有些疑惑,“你怎麽知道蔣齊今天一定會去我在帕鎮住的地方?”

姜南離回過頭看了梁弋一眼,難得好心解釋道,“蔣齊怕死,既然诓了你這只替死鬼,自然要去确認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拿着黃紙來了江邊。”

“要是沒诓到你,他不是得抓緊準備旁的方法嗎?”

“那我是不是不要在他面前出現得好?免得他有了防備……”梁弋順着姜南離的話道。

姜南離打斷了梁弋的話,臉上帶了一絲玩味的笑,只是那笑極淡,“就是要他有防備,我倒要看看,是誰給他出謀劃策的——”

蔣齊見過梁弋後,便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了。

梁弋坐在原地沒動,他的視線跟在蔣齊身後,直到蔣齊消失在了視野裏,他才收回視線,靠在了椅背上,重重吐了一口氣。

梁弋緊繃的神經這才松弛了下來。

從昨晚到現在,他腦子裏的那根神經繃得緊緊的,從姜南離出現,對着空氣說出那些令他心裏發怵的話時,梁弋就沒有松懈過半分。

梁弋想過很多種結果,也給自己預設了最壞的結果。

——即便魚死網破,他也要從船上逃走,自己的命不算什麽,可殺害父母的兇手還沒有找到,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好在,姜南離看着性子清冷,卻十分講道理,并沒有對梁弋動手,反倒給了梁弋選擇的餘地。

梁弋靠在椅背上,頭微微後仰着,看向上方的天空。

今天帕鎮的天氣很好,萬裏無雲,天空極藍,像是被水沖刷過一樣。

梁弋看着頭頂的那一片藍,吐出一口氣,而後坐起身,用腳把剛剛蔣齊蓋在坑上的碎土剝開。

蔣齊的坑挖得并不深,梁弋剛剛動了兩下,藏在黑色碎土裏的符咒便露出了一個角。

梁弋彎下腰,伸手将那枚符咒撿了起來。

符咒是淡黃色的,折成了三角形,外面包裹着一層塑料薄膜。隔着薄膜能夠隐約看見符咒上有紅色的線條。

梁弋并不明白這是什麽符咒,卻知道蔣齊将這符咒埋在垂柳下,一定是有所求。

他拍了拍薄膜上的灰塵,将符咒收進了懷裏,等見到姜南離的時候,再将符咒給她。

另一邊,蔣齊幾乎是逃出民宿院子的。

就連陳青喊他的名字,蔣齊都沒有聽見,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出了民宿,直到跑進了那條都是喪葬用品鋪子的街道,蔣齊才停下了步子。

他扶着一側有些斑駁的牆,大口喘着粗氣。

等到氣好不容易喘勻,蔣齊才擡起頭,看向了自己那間挂着紅燈籠的鋪子。

有風從他身後吹來,吹得那兩個紅燈籠一晃一晃。

連帶着燈籠投在牆壁上的影子也變得有些扭曲。

蔣齊咽下口腔裏的口水,他轉過身,并沒有朝着自家店面走去,而是停在了另一家鋪子門口。

蔣齊擡手,食指微曲,在緊閉的大門上叩了三下。

停了一會兒,又叩了三下。

蔣齊收回手,等了一會兒後,緊閉的大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一個穿着孝服的男人出現在門後,見是蔣齊,伸手将他拉了進去。

只是蔣齊也好,那個穿着孝服的男人也好,都沒有注意到從街的另一邊一竄而過的一只黑貓。

黑貓脖子上戴着一個發不出聲響的鈴铛。

貓瞳細細的一豎條,等那扇門再次關上,黑貓竄進了後巷。

後巷裏,有賣糖畫的老人。

老人坐在推車後,推車前面,擺着凳子。

凳子上,坐着長相極美的女人。

正是姜南離。

老人的手很穩,動作間,一個活靈活現的兔子便出現在了臺面上。

姜南離的視線随着老人的手而動,像是沒有看見那只湊在她腳踝處的黑貓一樣。

“好咯,拿穩。”老人取下兔子糖畫遞給了姜南離。

姜南離接過糖畫道了一聲謝,然後彎下腰抱起了正用頭蹭着自個兒的黑貓。

老人也看見了那只黑貓,他喲了一聲,“姑娘,你這只黑貓可真肥。”

姜南離垂眸看了眼窩在懷裏的黑貓,笑了一聲,“是啊。”

她抱着貓,悠閑緩慢地從後巷走了出去,絲毫不像是來找人讨債的,反倒像是來游玩的。

黑貓看着剛剛蔣齊進去的那扇門,叫了一聲。

姜南離低下頭,摸了摸黑貓的腦袋,“不錯,晚上給你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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