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夢裏蘼蕪

許久沒有好好休息, 兩人相安無事地睡了一晚, 均覺前所未有的安穩。

倒是第二天早上, 容妄從葉懷遙房中離開的時候,恰好被葉識微給看見了。

兩人去鎮國将軍府觀禮時, 他想起了這件事,半開玩笑一般地沖葉懷遙道:“大哥, 我看那個叫小容的少年也太喜歡黏着你了,怎麽,現在連侍寝守夜的活都想包了啊?”

雖然明知道葉識微沒有別的意思, 但葉懷遙做賊心虛, 下意識地說:“不是, 他睡地上。”

他解釋的這樣認真,讓葉識微忍不住笑了。

葉懷遙一頓, 也覺得好笑,道:“都被你帶偏了——他昨晚被桑嘉趕出來了,沒地方去,我就讓他在房裏湊合了一下。”

葉識微道:“有那麽一個瘋娘, 也是可惜。在府裏當差是不合适,我看不如想法子送他出去,再找些差事做,也比這麽着下去要強上許多。”

當然雖然沒有參加孟信澤的婚宴,但這番對話也在兄弟之間發生過,葉懷遙按照當年的回答對他重複:

“他現在的年紀太小,已經在自己私下裏讀書了, 學的還挺快。等過上一兩年再做打算罷。”

葉識微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也好。”

兄弟兩人的交談被一陣喧鬧聲打斷了。

此時,鎮國公府上正是爆竹聲聲,鑼鼓喧天,廳堂裏,一幫纨绔子弟們在相互鬥嘴打趣,等着男方将新娘子接回來。

門外忽然有人高聲喊道:“來了來了!花轎進門了!”

聒噪的聲音一停,人們都歡呼起來,緊接着,大半的賓客呼啦啦出了廳堂去看熱鬧。

有人看見葉懷遙和葉識微兩兄弟還湊在一塊低聲說這話,便笑問道:“世子爺,昌敏郡王,不一起出去瞧瞧新娘子嗎?”

葉懷遙笑道:“幾位先請,我們随後就到。”

Advertisement

以他的身份,也沒人敢過來生拉硬拽,衆人讓了幾句,便笑嘻嘻地走了。

葉懷遙留到最後,一一看着這些人走過去,并未從中發現朱曦的影子。

按理說以他和孟信澤的關系,應該也在受邀的賓客之列,現在卻沒有出現在這廳堂上,那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麽就是兩人鬧掰了,朱曦根本沒有收到請帖,要麽就是他去了別的地方。

他正琢磨,葉識微過來拉住葉懷遙的手,一使力将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說道:“外面怕是要拜堂了,咱們來了一趟,好歹也得給點面子。大哥,出去看看罷?”

葉懷遙正好也想看看孟信澤那邊的情況,便應道:“好,走吧。”

兩人去了前面拜堂的大廳,此時燈火輝煌,裏裏外外都擠滿了人。

大家看見是翊王府的兩位皇孫過來了,連忙給葉懷遙和葉識微讓了位置出來。

葉懷遙被推到人群的最前面,看見孟信澤滿面春風地将新娘子領了進來。

他果然就是那天葉懷遙瞧見和朱曦在一起的人。此時的孟信澤,卻已經不是那一日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的模樣,看起來喜氣洋洋,精神煥發,顯然對這樁婚事十分滿意。

可惜這樣圓滿喜悅的場合,卻總難免會出來敗興之人,孟信澤的大哥帶着一幫朋友過來,硬要敬他酒。

婚禮上喝酒本是當然,但現在新娘子剛剛進門,眼看就是拜堂的吉時,他這樣出來打岔,明顯就是沒事找事。

衆人見場面鬧的難看,當下就有和孟信澤交好的人上去打圓場,好說歹說要把這位将軍府的大公子給勸走。

身穿大紅色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低着頭站在孟信澤的身後,被蓋頭遮擋住了面容,也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可朱曦還是沒有出現,難道他們之間真的鬧翻了?

或許……後來朱曦去找君知寒求藥,為的并不是孟信澤。

葉懷遙本來在想這兩個人之間的事,葉識微卻誤以為他是看見孟家兄弟阋牆,心生感觸,便在旁邊小聲嘟囔:“他們真無聊。一個爵位,哪有兄弟重要。”

葉懷遙轉過頭,只見葉識微一邊說,一邊悄悄拿眼睛瞟着自己。

他自然知道弟弟那點小心思,好笑的感覺尚未完全升起,轉眼就再次想到了對方的結局,心頭猛地一痛。

如果眼下當真能夠回到過去,葉懷遙恐怕就是竭盡所能逆天改命,也想讓弟弟好好活下來,可是眼前的一切,終究是一片幻影。

他親昵地攬了下葉識微的肩膀:“你說的是。我們識微想要什麽,哥哥都不會跟你争,都讓給你。畢竟我也覺得,什麽都比不上我弟弟重要。”

葉識微開玩笑道:“得了吧,最起碼爵位金銀什麽的我是不感興趣,左右父母兄長也不會餓死我。我就想讓哥哥平時有空了多陪陪我,你那些狐朋狗友真是太多了,以後娶了親,更沒我打攪的份。”

他們兄弟兩人年歲差的不遠,但是比起葉懷遙來,當弟弟的葉識微性子則老成安靜的過分,平日裏不是讀書就是習字,聲色犬馬半點不沾,反倒更像個兄長的樣子。

葉懷遙到處浪的時候,尤其怕他拘束自己,所以想方設法地将葉識微留在府裏,不帶他一塊玩。

當年少年心性,這樣也是正常,但在經歷了那樣多的往事之後,再聽到這番話,心情便完全不同了。

若是還有機會,他很想跟葉識微說一句,以後哥哥到哪裏去都帶着你。

但同時,葉識微的話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卻也提醒了葉懷遙某些事情。

朱曦和孟信澤……會不會正是因為他這次娶親,才會發生了矛盾?

雖然跟朱曦接觸不多,不過葉懷遙也能看出,這人瘋狂而偏執,平時似也不愛與其他人交談,這樣的人必定朋友極少,也正因此,一旦有了願意來往的朋友,他肯定會非常在意的。

如果不喜歡孟信澤的妻子,或者擔心他娶親之後,影響兩人之間的關系,這或許可以成為他不來參加婚禮的理由。

還有孟信澤大哥的行為也很奇怪。

雖然目前在爵位的争鬥上,他略處于下風,但是在弟弟的婚禮上當着勳貴賓客們鬧事,簡直是除了顯得他自己魯莽愚蠢之外毫無意義,有必要這麽做嗎?

葉懷遙臉上掠過些許疑慮之色。

此時,孟信澤的大哥已經被賓客們勸阻住,氣沖沖領着一幫人拂袖而去,婚禮得以繼續。

滿堂的紅色鋪天蓋地,燭火煌煌地躍動着,司儀大聲唱喝,一鞠躬拜天地,二鞠躬拜高堂,還有一鞠躬,便是要夫妻對拜了。

葉懷遙放棄了繼續在大廳中尋找,他轉而向着門口最外圍的方向看去——孟家大哥方才就是順着那裏離開。

這一回,他終于在不少看熱鬧的閑雜人中間,發現了朱曦的臉。

婚禮是大喜之事,周圍的人都在笑,唯獨朱曦面無表情,雖然也看不出來多麽的不高興。

但是葉懷遙曾與他交手,此刻他便覺得,朱曦這個模樣看起來有些面熟。

——他眼底,有每回拔刀刺來時流露出的那種兇光。

某個念頭在葉懷遙心裏一閃而過,他脫口說道:“危險!”

葉識微詫異道;“什麽?”

他剛剛将這兩個字問出口,面前就有一簇火紅的顏色瞬間揚起,同時映在了兩人的眼底。

葉懷遙一把将葉識微拽到了自己身後護住,這個時候人群中的驚呼聲也傳了出來:“着火了!着火了!”

這個廳堂裏面到處都是紅色的綢花和布幔,火勢一起,自然迅速蔓延開來,濃煙滾滾,滿廳養尊處優的貴客們驚叫着向外面跑去。

結果這還不算完。

更要命的是,外面的院子裏原本擺放着不少的煙花爆竹,打算等新人禮成放來慶祝,此時也連帶着燃燒了起來,發出一陣噼裏啪啦的爆炸聲,更加增添了混亂。

葉識微眼疾手快,提起身邊桌上的一壺茶,将自己的衣袖潑濕了,撕下來一邊往葉懷遙臉上捂,一邊急切道:“哥,咱們快出去!”

這火勢雖然大,但對于修士來說,要滅掉也就是一道水系符篆的事,葉懷遙并不會如普通人那樣感到威脅生命的恐懼與戰栗。

只不過要在幻境之中為此動用靈息,毫無意義罷了。

他反手把葉識微往外一推,讓聞訊趕來的侍衛們帶着他先跑,自己則反倒向裏面走了兩步,尋找朱曦的身影。

不用懷疑,這把火絕對是朱曦放的,但是看起來虛張聲勢的作用更大一些。

他放火的目的,也絕對不是要燒死哪個人這麽簡單。

葉懷遙的直覺是正确的,他果然在混亂中找到了朱曦的身影。

——他正趁着沒有人注意,飛快地揪住孟信澤那位新娘子,将她向着大火中推了過去!

原來如此,朱曦的目的,竟然是殺死孟信澤的妻子!

葉懷遙印證了自己方才的猜測。

而就在某些真相逐漸展露底色的時候,他也感到腳下的地面不斷晃動。

葉懷遙仰頭朝着天空一瞥,只見自己頭頂正上方的蒼穹已經變得殷紅如血,又逐漸向遠處過渡成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天幕不斷震顫,看起來又柔又軟,就好像一汪水被人晃亂了,一波波的漣漪向着遠處蕩漾開去,億萬星光在其中閃閃爍爍,奇詭莫名。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發現這其中的異狀。

他便知道,這一段的幻境快要結束了,必須要在整個幻境徹底崩塌之前找到出口。

容妄并沒有一同前來參加婚宴,但葉懷遙來之前已經與他約好,只要感覺到幻境的動蕩,就要迅速前來彙合。

現在果然應了。

他既然已經看明白朱曦的目的,便不再遲疑,右手掐訣,指尖一點螢光閃爍,在半空中畫了一道破妄誅魇符。

無需符紙,憑空成箓,已是屬于高階法術,葉懷遙用來得心應手,符箓打出,反噬之力瞬間向他湧來。

半成實體的普光明世鑒向他淩空飛來,鏡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彩,将這力道折射了回去。

随即,西南方向出現了一道旋渦,七彩光點随着氣流轉動,正是由普光明世鑒撐開的幻境出口。

葉懷遙想進去,心中又有些牽念,轉身向着方才衆人逃離的方向最後投去一眼,卻驚訝地見到一個人影反向折了回來,正匆匆向着這邊跑。

他明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但偏偏來的是這個人,讓他的腳步一下子就邁不動了。

濃煙滾滾當中,葉懷遙不受控制地撤出腳步,也轉身快步迎上去,喝道:“識微!”

葉識微滿頭大汗,神色焦急,沖到葉懷遙身邊,一把抱住他。

“哥!你怎麽把我推出去了,自己卻一直沒跑出來?”

葉識微拉住葉懷遙,急匆匆地說道:“是哪裏受傷了還是怎麽樣?快走,我背你出去。”

他的臉上猶帶着幾分稚嫩,但英俊的眉眼間帶着溫柔的關切,以前葉懷遙曾經調侃,言道我家小弟長大之後一定風華絕代,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子。

而如今,他卻清晰地知道,面前這個人,在也沒辦法走出十四歲了。

葉懷遙的眉尖跳了跳,忽然跨上一步,在烈火與煙霧之中,将葉識微緊緊抱在懷中。

他勒的那樣重,仿佛要生生将對方揉進自己的骨血當中,葉識微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都在疼,他有些不解,但沒掙脫,将手環上葉懷遙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識微,抱歉。”葉懷遙摸了摸葉識微的頭發,松開了這個擁抱,“哥……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拉着葉識微的手,瞬間移動到了火場的外面:“去找父王和母妃吧,我不能跟你一塊走了。”

他轉身大步離開,再不打算回頭,葉識微追了兩步,卻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反倒越拉越遠。

跳躍的光影映在兄長流雲般的衣擺上面,彷如銀河中流變的光陰。

那一剎那,奇異和陌生的感覺倏忽用上心底,仿佛在追求一顆遙不可及的星辰。

葉識微的心頭登時一慌,感到一種極度的恐懼。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葉識微瞪大了眼睛,他素來溫潤有禮,少有這樣失态大喊的時候。

“到底是因為什麽……你不是不久前才說過,要好好陪我的嗎?你又騙人,又搪塞我!”

“說好要陪我的——你又騙人……你又騙人……”

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重重疊疊地傳來,行将崩塌的天與地都在旋轉。

大概除了葉懷遙自己,沒有人能明白葉識微這句話當中的殺傷力。

他霍然回首。

此時,眼前葉識微的面容神情,與多年前慘死在他面前時的模樣幾乎沒有半點差別。

這些話從他的口中吐出,與他臨死時那一聲“哥哥”相互呼應,隐隐重疊。

今與昔、幻與實的交疊,便仿佛硬生生從時光的空隙之中磨砺出了一簇薄銳的刀鋒,精準無比地紮入進了心髒最柔軟的地方。

在那一刻,葉懷遙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都被生生給剜出來了,雙耳嗡鳴,難以忍受的劇痛蔓延全身。

這使得他不得不扶住身邊的大樹,借着這個動作穩住身體,一口熱血沖到喉頭,又被生生壓了下去。

狂風呼嘯,将熊熊大火席卷而來,葉識微整個人幾乎都被淹沒在火焰當中,卻執拗地沖着葉懷遙伸出手。

他眼看就要被火焰徹底吞噬,那個瞬間,葉懷遙心底空白一片,擡手就想去拽他。

昔日繁華今已不再,父母、兄弟、故國,都在另一個地方等他,等着他這個從小就不愛歸家的游子回去。

可是就在将手擡起來的同時,一道冰涼無意中蹭過他的指尖。

那是葉懷遙挂在腰上的令牌,正面寫着他的名字,背面是孤樹閑雲,此牌為明聖信物。

就是這點涼意,瞬間沁入他散亂的心神,将他幾欲飄飛的三魂七魄重新扯回了軀殼之中。

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裏,要死也不能現在死。

兄弟、摯友和門派弟子都在等着他,當年的舊事尚未查清,明聖代表的絕對不僅僅是尊榮,更多的還是一種責任。

他并沒有就此将爛攤子甩下走人的資格。

搖搖欲墜的幻境劇烈地震顫着,所有的幻影眼看着就要潰散,葉懷遙狠狠一閉眼,說道:“識微,你恨我吧。”

“吧”字剛剛出口,這時,竟從側面驟然轟過來一股極為強大的魔氣,紫光彌散,如雲似霧,瞬間将火焰包裹其中。

這火是幻境中的心魔之火,并非普通的火焰可比拟,此時遇到魔氣,非但沒熄滅,雙方較力之下,發出滋滋的響聲。

葉懷遙本來正打算離開,見狀猛一轉頭,容妄的身影已經瞬息而至,直接把他往懷裏一摟,攬着葉懷遙的腰将他騰空抱起來,放在了自己身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