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橫波花底

葉懷遙倒是挺坦然:“君子信諾, 既然合作, 自然便不能相互猜疑。”

他微微一笑, 道:“所以我為君閣主解惑,你是否也能回答我之前的問題了呢?”

葉懷遙剛才詢問十八年前瑤臺坍塌, 是否為君知寒設計,這回君知寒倒是沒再找借口推脫。

他遺憾道:“不錯。可惜中間出了一點小小的偏差, 沒有達成預期效果,令我非常遺憾。幸虧二位并非凡俗之輩,十八年後又重新回來了。不然君某只怕是要抱憾終生。”

他所說的小小偏差, 恐怕就是指容妄和葉懷遙之間因道侶法印而發生的這場意外了。

葉懷遙心裏一虛。

這意外當中的“具體情形”, 他覺得君知寒應該是看不見的, 因為如果及時了解了當時的情況,就不會出現他所謂的“偏差”了。

但是事情總有萬一, 這人此刻已經無所顧忌,要是當真知道了什麽,在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來……

葉懷遙不怕別的,就怕他師兄燕沉先被給氣死。

想到這裏, 他忍不住看了容妄一眼,卻見容妄也正瞧着自己。

兩人目光相遇,容妄像是洞悉了葉懷遙的想法一樣,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像是在說,不用怕,有我呢,不會讓這人胡說。

他這副表情, 讓葉懷遙心中稍定,又覺得知道就知道吧,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問了下一個問題:“那請問君閣主,是否也跟我有仇?”

雖然君知寒口口聲聲針對容妄,所作所為也都是設局坑他,但每回都能恰恰好地将葉懷遙給一塊卷進去。

這要說是巧合,葉懷遙覺得自己真就得去廟裏多捐點香火錢了。

——他人品應該還沒那麽差吧?

君知寒目光一晃,臉上的神情有那麽個瞬間顯出些許茫然。

這是他頭一回露出這樣的表情,但很快,君知寒便用一種十分堅決的口吻說道:“我跟你,自然是沒仇的。”

他看了葉懷遙一眼,又補充道:“但我有其他所求。”

葉懷遙莫名的也有些緊張起來,覺得很想知道那個答案:“什麽?”

君知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微笑,卻不再肯說話了。

見他如此,燕沉便道:“不如先将人押起來吧,容後處置。現在有不少傷員需要救治,萬法澄心寺中的大火剛剛被滅,損毀物品也要一一點數。這些玄天樓可以幫忙。”

他說的也是當務之急,戒玄大師含笑道謝,取出随身的金剛寶杵,口念法訣,向着君知寒一抛。

金剛寶杵化成了一副枷鎖,扣在他的身上。

在那一瞬間,君知寒的身子一沉,雙膝不明顯地微曲,将地面的泥土上踩出了兩個深深的腳印。

但随即,他就面色如常,重新站直了身體,傲然而立。

其他不明端底的人只見君知寒的行動被限制住了,并未看出其他異常。

但葉懷遙卻知道,那副金剛寶杵化成的枷鎖足有幾千斤之重,要是換了別人,直接被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也是有的。

君知寒能直挺挺地站在這裏,顯然不光心性堅毅,本人的性格定也是極端驕傲的,不肯有半點示弱于人。

戒玄大師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大概覺得如此人才不行正路,臉上頗有惋惜之意,搖頭宣了聲佛號,轉身去了各位僧人那裏,一一驗看他們的傷勢。

容妄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本來不打算理會。但猶豫片刻,卻也跟着朝僧人們走了過去。

他路過君知寒身邊的時候,君知寒突然道:“魔君。”

容妄停步,側目掃了他一眼。

君知寒用極低的聲音問道:“萬法澄心寺,其實是你燒的吧?”

方才先是僧人們出事,緊接着又寺廟着火,衆人自然而然地認為這是同一個人做的。

但唯有君知寒知道,放火這件事,并非他的手筆。

只是現在那麽多罪行都認下了,此時抗辯也沒人會信,所以他只能硬吃了這個啞巴虧。

容妄挑了挑眉,輕描淡寫:“是。”

君知寒冷笑一聲:“我就知道。”

容妄道:“君閣主可莫要怪我,本座方才已經提醒過了。不是你栽贓我,而是我栽贓你。”

他微微一笑,故意氣他道:“多謝你幫我創造機會。”

君知寒倒是不急不惱,又問:“為何要這樣做?燒掉萬法澄心寺對你有什麽好處?”

容妄漠然道:“不該動的心思少動,想想自個還能活幾天比較重要。”

他說完就再不理會君知寒,徑直向着戒玄大師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他道:“主持。”

雖然知道一切并非他所為,但容妄毀掉佛像,震翻澄心寺正殿,而後又将衆僧收魂,造成他們詐死的假象。

這一番手段如同霹靂雷霆,同樣給衆人留下了很深的陰影。

因此見他過來,不少僧人都露出了或防備或警惕的神情。

戒玄大師卻是神色如常,面帶和藹笑意,雙手合十說道:“請問魔君何事?”

面對他的詢問,容妄亦無攻擊或者嘲諷炫耀之意,彬彬有禮地稽首還禮,而後從懷中取出一只玉瓶,遞給戒玄。

他說道:“這些僧人身上的傷勢,多少與我有關。這瓶中是蕪花清風露,混入水中服下,可以養魂鎮魄,贈予主持罷。”

容妄的語氣很是平淡,神情間也沒有半分歉疚,但他的這番好意,已經如同太陽打西方升起,夏日裏天降暴雪一般的稀罕和不可思議。

之前與容妄激戰一場的戒相就在旁邊,他功力深厚,此時狀态已經恢複大半。

雖然已經知道中間多有誤會,但戒相向來嫉惡如仇,深恨魔物,再加上之前戰鬥中也被容妄得罪的不輕,此時半點不信他能安什麽好心。

他忍不住說道:“主持師兄,萬不可輕信奸人之語,依我看這瓶中之物多半有毒。還是謹慎為妙。”

容妄将眉梢揚起,剛想說愛吃不吃,戒玄卻微微一笑:

“戒相戒相,何以着相?豈不聞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以人魔區分善惡,以往日之惡抹除今日之善,皆是妄念虛言。”

他語氣慈藹,只是諄諄教導,絲毫聽不出來責備之意,卻将戒相說的面紅耳赤,不敢再行辯駁,讷讷道:“是我錯了。”

戒玄沖容妄說道:“多謝魔君賜藥。亦望魔君盡無盡意、解無緣緣,早日得法。”

換一個人跟他說這番話,容妄多半就會一句“我本為魔,何來法度”頂了回去。

但這位戒玄方丈的身上,自有一種靈澈柔和之氣,真正得道高僧的悲憫善意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讓容妄雖不贊同,但心生敬重。

他略作一默,說道:“多謝主持開解。”

戒玄可不知道容妄前來贈藥并非突發好心,而是惦記着那個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心上人,不想讓對方因他名譽受損或者為難。

他只覺得對方雖然是魔君,平日作風酷厲,但竟難得的存了一些善念,十分不易,因此頓生好感。

戒玄觀容妄面上隐帶不足之意,似有心結未解,因而才忍不住出言點化。

兩人對答之後,容妄從一幹僧衆之間離開,忽然理解了葉懷遙為什麽在離恨天中的時候會感到不适。

——被一堆檀木珠子、香火和老和尚味圍着,他也覺得十分難受。

容妄的目光從周圍掃過,只見衆修士們各司其職,忙忙碌碌。

有的幫助療傷,有的則正在被燒毀的各處廟宇之間檢查,看看灰燼之中是否還有什麽法器書畫留存下來。

這是個慢功夫的活,不能用法術,只能一點點尋找。

燕沉正同歸元山莊的元莊主站在一處,對方神情急切,他卻面色冷淡,顯然雙方之間的談話并不是很愉快。

容妄左右也沒找到葉懷遙的影子,心裏有些失望,又擔心他會不會進了另半面沒有燒毀的廟宇裏面,發現點什麽,于是也進去尋了一圈。

整座廟宇裏面隐隐散發着一股焦糊之氣,牆壁上的佛家繪畫也已經被熏得發黑,早已不複往日的莊嚴肅穆。

殘存的畫面當中,菩薩佛祖們的一雙雙眼睛幽幽向着畫外望來,簡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譴責着突兀的闖入者。

雖說容妄實在是造成這種場面的罪魁禍首,但他行走其中,一臉漠然,根本沒有半分心虛愧疚之色。

這場面若是被戒玄大師看到,定要後悔自己之前的對牛彈琴了。

容妄走出幾步,忽然感覺身後風聲一掠,動靜還不小,顯然對方并沒有刻意隐藏掩飾。

那就是要挑釁!

容妄眼神一凜,扶劍轉身,卻見身後空蕩無人。

反倒是他背對着的那個方向又再次傳來風聲,卻沒有任何攻擊,仿佛在跟他鬧着玩一樣。

誰會那麽無聊而且想死,同邶蒼魔君開這種玩笑?

容妄微怔過後,目光中忽然便有了笑意。

他松開劍柄,拂袖一震,一股魔氣就鋪展着從四面向後方包去,暫時将對方的退路封住,同時容妄反手一撈,果然便摟着了一個人。

他輕輕松松地把人往懷裏一抱,轉過身來,面前之人俊顏帶笑,正是葉懷遙。

容妄噙着笑意道:“我說方才怎麽在外面不見你,原來是躲進了這裏面。”

葉懷遙笑道:“人家說邶蒼魔君這個人,最喜歡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看來真是沒錯啊。你都不看看是誰,上手就抱,抱錯了人怎麽辦?”

整個佛堂燈火黯淡,破敗不堪,但他這樣燦爛笑開,竟給人一種皎潔生輝之感,容妄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下葉懷遙的臉。

他輕嘆道:“我這麽兇神惡煞的,誰個也不愛理會,也就承蒙明聖不棄了,願意委身魔宮,朝夕相對,不是嗎?”

葉懷遙想起之前那個修士不倫不類的稱贊,臉上笑意一頓,或許“委身魔宮,朝夕相對”這八個字本身也沒什麽問題,但搭配上他和容妄的關系,就不由得人不多想了。

“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葉懷遙擡手并指,做了一個捏訣引劍的架勢,威吓道:“我是聽說離恨天土地肥沃,養出來的魔頭特別美味,想混進去抓兩只煮了吃。朝夕相對,正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看你害怕不害怕。”

容妄剛才還只是随口開句玩笑,聽了葉懷遙這話神色微妙,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很少露出這樣鮮活生動的神色,葉懷遙先是一怔,而後反應過來容妄在笑什麽了。

要說別的也就罷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這事自己還真幹過。

——兩人之間的道侶契約,不正是他一口給咬出來的嗎?容妄連手腕上那個傷疤都沒舍得弄下去。

葉懷遙臉上微微一熱,又也覺得好笑,若無其事地說:“上回吃生的,下次吃熟的。”

容妄雖然喜歡看對方又氣又笑的模樣,但也怕葉懷遙下不來臺,不再逗他,低頭親了親葉懷遙擡起來吓唬他的拳頭,又包住他的手推向身側,鼓起勇氣,輕吻了下他的鼻梁。

這樣名正言順的感覺太好了,親完之後,容妄沒感到對方的抵觸,便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比成了仙還開心。

他柔聲道:“怎麽都行,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麽。”

容妄又将葉懷遙抱了一抱,看見旁邊扔着幾個蒲團還算幹淨,便撿起來擺在供臺旁邊的石階上,問道:“你可忙着出去?不忙的話過來坐一會,我真給你帶了東西。”

葉懷遙道:“若是外面有事,師哥肯定會給我傳訊的。坐會吧,你拿了什麽?”

兩人像小朋友似的,肩并肩在階邊坐好,只見容妄從懷中掏出一枚橙黃色的果子,用帕子擦了擦,遞給葉懷遙。

葉懷遙見這果子圓滾滾的,大約蘋果大小,捏起來還挺軟,問道:“什麽?”

容妄咳了一聲,道:“随喜果。”

葉懷遙剛咬了一口,覺得雖是水果,但裏面的果肉滑膩香甜,仿佛帶着一包水,比酥酪的口感還要好。

他本來正要誇東西好吃,冷不防容妄說了這三個字,立刻瞪圓了眼睛,吓了大一跳,差點噎着。

雖然明知道這廢廟裏面只有他們兩人悄悄躲進來私會,葉懷遙還是下意識地偷偷向兩邊看了看,這才小聲道:“喂,你偷的?”

容妄用食指關節蹭了一下鼻子,說道:“嗯……沒事,沒人看見。”

随喜果算是萬法山上的特産,感應佛家靈氣而生,只有那一棵樹,長在半山腰上。

一百年一開花,一百年一結果,每次只結三五個,因此十分珍貴,也有蘊養靈氣,調理經脈的效果。

容妄是上山來找茬殺人的,原本沒想着這事,結果走到半路上,恰好便碰見這樹上結了幾個果子。

他自己對吃不怎麽感興趣,但是想起葉懷遙見了也許會高興,頓時就覺得說什麽也要弄到一個。

只是衆目睽睽之下,堂堂魔君偷吃的,聽上去到底不大好。

于是容妄下令衆魔将們背轉過身去,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他便在“沒有任何人看見”的情況下,給心上人摘了個果果,藏到現在過來獻寶。

葉懷遙聽容妄這麽一講,想象着當時的場面,又忍不住覺得好笑。

不過這東西雖然稀罕,但天生天長,并非寺中的僧人所種。對于他們這些修行之人來說,百年一摘,倒也不算是特別難得。

容妄道:“你吃吧,我在旁邊放了銀兩呢。而且方才給了戒玄一瓶療傷的玉露,算是賠他。”

容妄會給和尚們傷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葉懷遙聽他說便明白了,對方大概是因為自己,想要試着跟正道搞好關系。

這人……

他沖容妄笑了笑,問道:“你就摘了一個嗎?自己不吃?”

容妄剛要說他不愛吃這些,嘴唇就忽然一冰。

葉懷遙已經把自己手裏的果子送到了他的嘴邊,說:“嘗一下吧,真的很好吃!你好不容易偷的,自己都不知道什麽味,也說不過去啊。”

容妄下意識地就張嘴咬了一口,他見葉懷遙覺得好吃,就更舍不得吃多了,只是小小地嘗了一點皮。

汁水湧進嘴裏,整個口腔都充滿甜香,容妄嚼了幾下咽下去,這才發現自己和葉懷遙吃了同一個果子,臉上頓時就有點發熱,感覺味道更甜了一些。

容妄又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大驚小怪的激動,悄悄看了葉懷遙一眼,發現對方好像沒有在意這些,慢慢啃着剩下的果子。

他的唇上沾了些微汁水,顯得比随喜果的果肉還有瑩潤誘人,讓人也想湊過去咬一口。

容妄連忙把目光移開,覺得有點熱。

這時已經是初夏時節,寺廟中又多少有些窒悶,他怕葉懷遙覺得悶,顧不得自己,連忙将他的折扇拿過來,給葉懷遙輕輕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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